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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ユーリ!!! on ICE]勝生勇利&Victor Nikiforov《醫路同行》
[ユーリ!!! on ICE]勝生勇利&Victor Nikiforov
小說本《醫路同行》
「與你攜手,就能無所畏懼。」
主治維與住院醫師勇的日常一點點。
發售日:2017.4.29 YOI Only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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醫學院paro。
勇&維主線,微披→勇。
*
一
「勇利恭喜!」申請結果放榜之後,披集第一時間給了勇利大大的擁抱。
勇利的臨場反應能力不好,遇到考試又太容易緊張而忘東忘西、話說不清楚,偏偏又遇上神經內科這種要求又多又繁雜的科,考試時是格外的煎熬。
其實依他的過往的成績及表現,也是可以申請一些比較不那麼熱門、或要求不那麼嚴格的科別,但勇利堅持要申請神經內科,於是第一次申請落榜,失落了一陣子才又猛讀力拼。
雖然晚了一年,這次終於順利申請上,和披集同期成為住院醫師。
「謝謝!」
披集小勇利一屆,從大一開始就是勇利的室友。兩人申請了同一科,考試時間都是一起準備的。
兩人現在居住的地方是醫院附近的套房。離開大學學院開始實習生活之後,雖然名義上還是學生,但學系不再提供宿舍。雖然有員工宿舍,但又舊又離醫院太遠。
勇利剛開始住在員工宿舍,但才住了不到一個月,就被每天的通勤時間,以及各種要壞不壞的設備搞得筋疲力盡。
「披集~今天交通車大誤點,一堆人卡在候車亭,我在那邊滑了一小時手機,都用到沒電了超級無聊!」
「先別說那個了,你還是先去洗澡吧,不然晚了又沒熱水。」披集無奈的催促在視訊裡抱怨的好友。
才剛擱下通話五分鐘,勇利又傳來了通話請求。
「又怎麼了。」披集已經習慣勇利那邊各種崩潰狀況。明明就是同一家醫院的學校和員工宿舍,兩邊的品質天差地遠。不管怎樣,他絕對都不會驚慌的。
「浴室的水又不熱了啦!現在才晚上九點,說好的十二點關瓦斯呢!還有上次報修電燈過了一週,連另一顆都壞了,我好不容易自己換好,又出別的問題!」
好脾氣的勇利在家經常幫忙家務,經營溫泉旅館容易遇到怪客人,各種奇怪顧客的要求他都看過。連他都受不了了,更別說隔三差五就要聽他抱怨的披集。
「你還是搬出去吧⋯⋯我總覺得你那棟鬼屋隨時會倒,現在有網路跟我講話已經是奇蹟⋯⋯」
「不,現在我連的是公務機網路,宿舍網路今天早上完全死掉了,隔壁床學長也在哀嚎。」
「⋯⋯」披集忍不住嘆氣:「你那邊還有啥是好的?」
「床⋯⋯吧?」
才剛說完,一直以來都搖搖欲墜,通往上鋪的爬梯就倒了下來。
兩人陷入了亙古的沈默。
「來看房子吧。」勇利說。
「嗯,聽學長說數字網房子很多。」
勇利輸入關鍵字,把畫面調整成螢幕分享。
「家庭式的房子應該不錯吧?平攤下來比一般套房便宜,每個人都可以有個人空間。」第一個考慮的是價錢。
「我喜歡客廳!如果有電視可以一起看就更好了!」披集的腦袋裡已經開始擅自想像,比如在客廳一起看恐怖電影聽室友尖叫之類的。
「不過剩下的房間要找誰呢?」勇利忍不住計算起沒住滿時每人需要分擔的費用:「還要算水電瓦斯,家庭式的網路費也要自己牽⋯⋯」
「勇利這你不用擔心,我可以問問雷歐和光虹。而且短期租給系上其他同學或學長也可以!」
雖然計劃看起來美好,但尋找許久都沒有合意的房子,樓中樓的房子對人高馬大的男孩子們太小,一般整層出租的房子又常常太偏遠。而且兩人一開始想到的學弟們正在課業最忙碌的時候,還是住在學校比較方便,不適合跟他們一起搬出來。
最後他們只好選擇比較大的分租套房。
雖然一張雙人床睡起來稍微有些尷尬,不過習慣了用長抱枕劃清界線之後,其實就跟一般的宿舍差不多,兩人共用起來比以前的四人房更有餘裕,而且也有披集夢寐以求的大電視。
披集和勇利入住第二年,剛好隔壁租約到期,雷歐和季光虹也將進入醫院實習,他們軟磨硬泡跟房東保留了房間,順利讓雷歐和光虹也搬了過來。
對門的大套房據房東說也是個醫師,但他們從來沒見過。對方似乎非常忙碌,他們經常大清早出門,就看到對方的室內拖鞋已經擺在鞋櫃,醒來時也沒聽到動靜,不是對方太安靜就是出門已久。
「一定是外科的,沒日沒夜的無肝星人。」披集小聲八卦著,兩個醫院小菜鳥忍不住一起抖了抖,暗自覺得害怕。以後絕對不要走那種回不了家的科!
數年的時光雖然漫長,但轉眼一晃而過。
如今他們熬過了實習的各種不知所措、準備考試時的昏天暗地,終於成為了正式醫師。
*
二
報到第一天,勇利遇到意外的人。
「克里斯學長?」一進門勇利就發出了驚呼。
「咦,勇利跟學長很熟嗎?」披集一臉好奇的看著和他們打招呼的男人。
學長原本站在台上準備文件,看到他們才走了過來。
「是大我三年的學長,我大一的時候他大四,在披集你進大學前就進醫院了。」
勇利一邊和披集解釋,對克里斯露出笑容。
「嗨,勇利,想我嗎?」克里斯幾乎要黏到他身上了。
「託你的(考古題)的福,我在學校過的很好呢。」勇利習慣了動不動散發荷爾蒙的男人,四兩撥千斤的回答。
「這樣啊。」
「學長怎麼在這裡?我以為你現在不負責教學。」
先前的申請考試是由科內自行處理,並不是院方負責,勇利雖然知道克里斯在神經內科,但並沒有遇見他。
「我們會換班啊,要是每週都要看到蠢萌新人,病人還沒中風我們就會先心臟病發了。」
「說的也是。」想起自己學生時期犯過的蠢事、問過的愚蠢問題,勇利和披集苦笑,說起來他們現在也還是新人啊。
「之後要宣布你的團隊,別太驚訝噢。」克里斯對他們眨了眨眼就回到台前。
他們只好找個不前不後,又靠著走道邊的位置坐下,努力縮小自己身為菜鳥的存在感。一開始的定向會議一如往常的無聊,不過現在可以領薪水,為了對得起老闆,兩人只能提起十二萬分的精神面對。
講到一半,一個高挑的身影竄了進會議室。會議中途有人進出是醫院常態,經常有醫師忙到超過時間,或是半途被病人的緊急狀況抓走,演講者也常不能倖免。會議並沒有受到影響。男子左右張望了一下後悄悄靠著走道坐下,就在勇利正後方。克里斯看到了,勾了勾嘴角,但勇利光是和睡魔對抗就花掉了全部心思——申請上了實在是太興奮,前一晚根本沒辦法睡好,所以他根本沒注意到背後的動靜。披集倒是轉頭瞄了一眼,然後繼續低頭偷偷摸摸的滑手機,假裝自己專心的記著筆記。
「接下來是團隊的分配,紙本我會貼在公佈欄。負責病房教學的主治每半個月會輪替,團隊本身不做變動。」
醫院採師徒制,通常會由一個主治帶領數個不同年的住院醫師。團隊除了領頭的主治以及他的學生,還有專科護理師及各種專長的治療師。醫學生和護理師,包含畢業後訓練醫師(PGY)、實習、見習醫師還有護生,則都是獨立於各個團隊之外的,會在不同團隊間調動。換句話說,一個正式的醫師,一旦被分配到了團隊,除非離開這間醫院,或是極端特殊的狀況,否則是再也不會更改頂頭上司。
「Seizure team,上半月由波波維奇負責病房,第一年住院醫師披集·朱拉暖。」披集聽到自己的名字,雙眼放光地看著投影片上顯示的姓名,努力表現得很上進純良,彷彿剛才在台下沒有偷玩手機遊戲,也沒有偷偷在SNS上抱怨會議無聊。
然而就只是唸過去而已,主治本人不在,只是讓上頭的學長姐知道該聯絡誰。
「Movement team,上半月由雅可夫主任負責病房,沒有新任住院醫師。下半月維克托,住院醫師勝生勇利。」勇利尚在恍神,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,只聽到了熟悉的幾個音節,被披集閃亮又嫉妒的眼神快燒穿了,才發現自己的部分已經過去。
「咦?」勇利一邊呆愣著指著自己,一邊消化剛才聽到的訊息。
維克托啊⋯⋯好耳熟,神經內科有幾個維克托呢⋯⋯背後有人拍了他的肩膀,勇利反射性的轉過頭。
「是?」然後他愣住了。
「以後你就跟著我了,麻煩你啦,學弟。」維克托露出燦爛的笑容,佼好的唇彎成愛心的形狀。
是那個維克托?那個傳說中的萬年書卷學長維克托!?
*
三
「勇利~」
好像有什麼聲音啊,該不會是現實的呼喚呢⋯⋯勇利迷迷糊糊的隨便應了聲。
「嗨勇利?你還好嗎?」披集的手在勇利面前揮了揮,見勇利還是一臉呆滯,沒有更多反應,索性玩了起來。
他伸出一根手指,放到兩人鼻尖距離中點,另一手扣住勇利的下巴。
「來,眼睛跟著我的手看喔。」手指沿著視線水平線移動:「左邊看的到嗎?右邊呢?來,上面、下面~好,有哪個角度看不清楚,或是看到兩根指頭嗎?」
披集在空中畫完一個大大的H字形,然後問。勇利想搖頭,發現頭被卡住不得動彈,才開口。
「都看的清楚,沒有殘影。」
「太好了同學,恭喜你就算腦袋當機了,雙眼視神經和動眼神經還是正常。」
「別虧我了⋯⋯我是真的被嚇到啦。」
勝生勇利暗戀維克托,應該說從大學時期就很崇拜這位學長。
第一次見到維克托學長,是在新生座談會上,他代表學生會發言歡迎新生,風度翩翩,談吐幽默得體。旁邊的直屬學姊跟他八卦,說這位大五學長在學期間,連續四年書卷獎,還沒畢業就發表了大小論文,現在在醫院雖然只是個見習,還是受到各科主治喜愛,連傳說中電力十足的老主治,都被他馴服得服服貼貼。
那時候他就開始了對學長無止盡的崇拜。
後來聽聞學長高分畢業,擁有各種申請的優勢,但是優秀的他居然沒有申請熱門科系,毫不考慮整形外科或皮膚科等,對熱血外科也沒有興趣,而是走了相對困難的神經內科。
勇敢面對困難科別的挑戰什麼的,簡直是太帥了。勇利小迷弟更加喜愛這位學長了,這件事後來也影響了他選科時的想法。
成功申請進入偶像走的科別,還算是努力就做得到的事情,至於進到偶像的團隊,跟著偶像學習之類的,勇利只敢在夢裡面妄想。今天一回過頭,就得到了偶像的大大笑臉,想想就不覺得是現實會發生的事情⋯⋯
披集無奈的聽勇利再次敘述偶像的偉大事蹟,訴說他對偶像的傾慕,並第一千零一次考慮是否該買個耳塞,或是把滿臉癡迷的他打暈。
打暈了會增加工作量,還會被護理師瞪,太麻煩了。
「勇利,口水要滴下來了。」所以他選擇打破勇利的夢幻粉紅泡泡,把一疊資料丟到勇利頭上。是一份床位清單,也貼心的附上現狀藥囑,並且照著床位排好。
「披集謝謝!」勇利傻笑著開始查詢不熟悉的藥品。
披集翻了翻第一天就充滿劃記的紙本行程。還好第一天上班還在交接,實際業務要等查房和病例會議後分派,不然披集真的很擔心友人的精神狀況。
要知道,神智不清的醫師很容易開錯醫囑啊。
*
四
兩人短暫沉默,各自忙著手頭上的事情,突然有人發話。
「看來你嚇得不輕啊。」克里斯從兩人背後冒出來,搭住勇利的肩膀。
好險現在是在醫師讀書室,兩人潛意識知道進出的都是同事,才沒有發出不合宜的尖叫聲。否則大概會被門外的護理師鞭數十,驅之別院。
「唉,明明就只差年,怎麼主治和總醫師的待遇就差這麼多。」克里斯想起勇利被維克托拍肩膀時,分明就是另一種反應。
「學長,教學總醫師不是很忙嗎?」勇利撫了撫跳動的小心臟,無視克里斯的抱怨,發出疑惑。
「學生還沒開學啊。現在就忙到沒空閑,之後小路障來了我不就吐血。」克里斯沒說出口的是,其實他還沒排好學生的課程表,而且有八床病人必須在主治查房前先看過狀況,但他把看八卦這件事情提到了排程最優先。
想了想見習醫師的紙本作業量,披集和勇利都點了點頭。
「怎麼會把我分配到維克托的團隊啊?」勇利想了想,還是問了:「有沒有什麼標準?」
「硬要說標準⋯⋯基本上都是憑感覺,看哪個主治給的分數比較高,可能對學生印象好,之後相處也比較不會出問題。」克里斯頓了頓:「至於你,是維克托指定你當他的學生噢。」
「哈?」勇利瞪圓了眼睛。
「勇利你之前不是發表了篇論文嗎?他有看過喔。」
勇利嚇到整張臉都白了。
他在重考住院醫師的那一年,想著如果沒有論文,晚一年申請的他肯定不能和其它優秀的應屆生競爭,所以央求實習時的導師美奈子幫忙,給他題目做研究。沒想到這篇研究登上了國內還算有名的期刊,受到重視,雖然不是一線期刊,但以學生來說是很不錯的成就了。
「天哪我那篇破洞百出的論文⋯⋯」真是羞恥到了極點。
「別這樣說,你可是被《醫學新知》給認可了。」
「跟老師比起來我只是隻螻蟻⋯⋯」
「我倒是沒看過這麼巨型的螞蟻,是蟻豬吧。」
勇利重傷身亡。
勇利的私人手機響了起來。
屬於住院醫師的公務機才剛發放,隨機抽到的號碼還沒有更新在名單上,且為了讓之前在不同醫院實習的新員工熟悉環境,第一天其實只會進行交班,不會有業務需要找他們。
克里斯饒有興趣的聽著他的鈴聲,看勇利手忙腳亂地在口袋裡翻找手機,樂曲在前奏就被勇利切斷了。
「勝生勇利,你好。老師你要查房了?」勇利把手機夾在肩膀上,一手撈過桌上的清單和三色筆。
「是的,在十二樓。好,我馬上過去!」
說著勇利就匆匆飛奔出去了,臉頰上還有興奮的緋紅。
臨走的速度帶起一陣風,輕薄的紙張被刮起。披集撈回差點掉到地上的紙張,整了整後整疊釘起。
「那首是維克托之前在期末系大上唱的曲子。他好像把每年維克托系大唱過的歌都收集起來,快要可以幫他出專輯了。」披集不帶表情的說。他從剛才克里斯出現後就不發一語。
「這樣啊,還真是辛苦你了。」克里斯攤了攤手,站直身體準備離開。
雖然嘴上這麼說,卻也沒有真的要安慰的意思。他相信學弟也看的出來。
「謝謝學長。」披集把放遠的視線收回,坐回電腦前,開始了解上司手頭上的病人。
*
五
勇利跟著維克托查房,在維克托背對他的時候努力調整表情,收好花癡的情緒。
方才和勇利打過招呼後,維克托就急急忙忙溜走了,臨走前不忘要了勇利的手機。
聽手機不小心溢出來的大嗓門,似乎是神經內科的老主治雅可夫,披集如是說。新進醫師的會議主治其實不用到場,他肯定是從別的會溜出來,被叫回去了。
維克托一邊小聲抱怨著雅可夫,一邊登入病歷系統,簡單看過幾個新病人的主訴和檢查報告。勇利在一旁努力從快速切換的視窗中獲取資訊。
勇利拿著清單替主治指路,維克托空出雙手方便檢查。雖然床數不多,也事先看過病歷,但維克托問了勇利幾個問題,他就徹底混亂了,只能勉強把該記錄的醫囑寫下。
「你覺得這個病人有什麼跡象(sign)?」
維克托靠在走廊的牆上,一邊盯著藥單一邊玩著筆。
「呃他的步態會向右邊偏,右側的肌肉比較虛弱……」勇利支吾了幾句,看到維克托不慍不火地盯著自己,越講越心虛。維克托進到病房區,態度就沒那麼親和了,勇利也跟著緊繃。
「我剛才做了很多個檢查喔。除了向右偏之外,走路的時候右手擺動減少,肌肉力量降低……」一連串陽性反應講完,夾雜著許多勇利叫不出口的跡象,維克托嘆了口氣。
勇利本就覺得自己基礎不扎實,這下更想找個洞鑽了。
「我記得你面試的成績還可以啊?」
那時候不是兩人單獨相處。勇利默默的在心裡毆打那頭亂撞的小鹿,一邊恨自己沒出息。
「總之,都記下來了嗎?」
「那個,9樓11C的藥品可以再說一次嗎,我漏記了⋯⋯」
千錯萬錯絕對都是住院醫師的錯,偶像是主治,絕對沒有主治說太快或不清楚這回事。
領著勇利離開病房區,維克托緊繃的臉稍微放鬆了些,放慢了速度再復述一次,一邊看著勇利的筆記糾正他的拼音。
「我下午有門診,先走了,你有問題再問我。」他抬頭看了一眼電梯樓層,指了勇利掛在胸前的手機,然後微笑拍拍勇利的肩膀。
「好,謝謝老師。」
「叫維克托就可以了,不然學長也行。」
勇利看著他擠進即將關門的電梯,愣愣地摸著自己的肩膀,差點高興到撞柱。
但冷靜下來看自己塗改得一團亂的筆記,頓時想哭。
「小優,我還是不太懂維克托為什麼選我,科內那麽多住院醫師。」
勇利趴在護理師的行動醫療車上,漫不著心的對照著筆記開立醫囑,一邊用眼角看著優子熟練的準備給藥。
優子和勇利同年,又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,兩人都進了醫界。優子的學系訓練時間比較短,進入臨床的時間也早了許多,因此現在已經是獨當一面的護理師。
「我怎麼會知道呢。」優子揮揮手把他從推車上趕走。護理站這麼小,一個大男人窩在那邊簡直不能更加擋路,更何況搶護理師的電腦用。
「你應該有跟維克托合作過吧?他有沒有透露出什麼?」勇利連忙貼按下暫存後登出,躲到牆邊,遠離櫃門打開的攻擊範圍。
專科護理師以外的護理師,基本上都是隨著病人分配的,總照護數和醫生不太一樣,因此工作中常會和不同的主治合作,接觸許多團隊,團隊間有什麼八卦,問護理師最快。
「不知道呢,他對護理師態度都滿公事公辦的,雖然閒暇時間也會和我們聊天,講他旅遊或是購物的心得,但很少討論到私人的部分。」
優子把多餘的耗材塞回櫃子裡,塑膠袋被擠壓發出唰唰聲。
勇利搔了搔頭,感覺優子講的人,跟他看到的維克托不太一樣。在電腦前討論時,維克托的態度滿親切的,也有很多笑容,到了病房區域才擺出比較嚴肅的表情。
「好了,我要去給藥,請你不要擋住出入口。」優子勾了勾唇,臉上是業務用的微笑,但手下推的推車大有「不讓路就輾過你」的氣勢。
勇利連忙跳到一邊。果然工作中的護理師都會變個人,好可怕。
*
六
疑惑歸疑惑,疾病是不會等人的。
新的一週剛開始,除了新入院病人之外,過了一個週末,病房的新狀況也需要處理。值班醫師往往不會對原醫囑做太大變動,而是選擇維持處置或暫時性的症狀治療,如果病人的病情有變化,處置經常需要大幅修改。
勇利忙著開立藥囑,一邊被背後急著準備給藥的護理師追著討藥單。病人的給藥時間必須固定,特別是慢性病,需要穩定藥物在體內的濃度,不按時服藥可能會有復發或惡化的風險,不幸運的病人更可能產生抗藥性。不論病人離開醫院後的服藥習慣如何,至少在醫院內,要讓病情迅速穩定到可以出院,基本的時間要遵守。
還有病人身上的各種管路,都有一定的期限,並不能留置太久,否則容易感染。勇利好不容易處理完電子作業,就被護理師用閃亮的眼神請走,忙得團團轉。
披集探望病人經過他時,還十分友善的對他說了加油,下一秒,就換披集被走廊上快速奔走的護理師抓住,並告知他隔壁房的病人需要更換導管。
忙到快要升天,勇利根本沒時間胡思亂想,直到滿身疲憊回到家中。
「我以為第一天上班可以準時打卡。」勇利哀怨地看著洗好澡,趴在倉鼠籠旁邊拼命拍照的披集。
「別這樣看我,我也只早你幾分鐘而已。」忙到完全沒時間刷SNS,披集的怨氣都快要實體化。交班算輕鬆,但討論完之後病人就正式給他負責了。儘管病歷部分已經處理完畢,該換的管子、該做的檢查還是得做。
勇利只想倒頭睡死,不過還是認命的處理染污衣物,把自己刷洗乾淨,並吃了延時的晚餐。趴在沙發上刷SNS,快要昏睡過去時,他猛然想起主治交代的作業。
一查就查到快十點。
眼皮不住打顫,勇利爬上床,在意識矇矓間迷迷糊糊的飄出幾個想法。
維克托會的真的很多,論年齡、論學識、論長相,自己什麼也比不上他。只一篇臨時抱佛腳出產的論文,是不會入這位優秀學長的眼的。
「果然是一時興起吧。」胸口有點悶,喘不過氣。
「勇利你說什麼?」
「沒事。」
「嗯,快睡,七點打卡,還要在晨會前先看過病人⋯⋯」披集說著說著就發出呼嚕聲了。
勇利盯了一會兒天花板,也進入夢鄉。
*
除了每日住院醫師的晨會討論新病人之外,神經內科尚有次專科會議,是在某一日的中午,讓幾個主治集合起來討論手頭上的病人和處置,當然住院醫師也是要參加的。
「這個病人是誰接的,狀況真的這麼差嗎?」維克托看著投影螢幕上的病例皺眉。
「是我。」勇利依依不捨地放下餐盒,怯生生地舉手。
平常中午時間必須有一半的人留守,處理緊急狀況,實際上的午休只有半個小時,唯有參加會議,才能好好地坐著吃完一頓午餐,還是主治們請客。不過既然叫做會議,就隨時有被點起來發言的可能。
「報一下病史。」
勇利戰戰兢兢地開始簡介病人資料,中途還咬了幾次舌頭。
維克托明顯不滿意。勇利不知道是針對病例還是他的報告。
「我還是覺得神經學檢查和病史不合,這個病人DTR(Deep tendonreflex)不該這麼差。晚點我們過去看他,你做一次給我看。」
勇利慢吞吞的把肌腱逐個敲過,只有膝跳和跟腱反射正常。
「叩診槌借我一下。」維克托懶得從自己的口袋裡拿,伸手向勇利討。
勇利讓到一旁,一邊遞給他,過度緊張的大腦一時記憶體不足,不知道該優先執行哪個動作,差點讓槌子掉到地上。
維克托搶在往下掉前穩住他的手,修長而白皙的手指握住勇利的,傳遞微涼的體溫。雖然整天都待在醫院,每個人的膚色都是不健康的蒼白,可勇利就是覺得維克托白的好看。勇利愣在原地,感覺自己心跳加速,疑似心悸。
然後維克托就把叩診槌抽走了。
「勇利,你做肌腱反射的動作太慢了,病人會很容易緊張,一緊張就容易敲不出來。」
維克托一邊說著,抓著病人的手臂俐落的敲,幾乎每個位置都是一次到位,肌肉跳動的反應也很明顯。勇利怎麼敲也沒反應的病人,在維克托手中乖的和標準病人一樣。
「你的姿勢是正確沒錯,但位置還要再練習。他的反射算是明顯的,你之後過來再試試看。」
*
七
查完房之後,照前幾天的慣例,核對過藥品名稱之後,維克托就會迅速消失,去忙各種各樣的主治任務。但是今天勇利已經整理好手上的大疊資料,走回護理站了,維克托還跟在勇利身邊。
他耐心的等勇利注意到異常,看著他露出驚恐的表情,才開口。
「等一下病例早點打完,其他工作請別人cover,下午教學門診別遲到。」
勇利下意識先點了頭,才開始消化訊息,但過了30秒還是覺得消化不良。不是說住院醫師工作優先嗎?他剛才聽到了什麼?可以再說一次嗎?
「現在我的教學門診就只有你一個住院醫師,可以指導的時間比較多,等學生開學你就沒這個機會了。」維克托看勇利遲遲沒有反應,好心跟他解釋。
等勇利喘著氣敲開診間的門時,維克托和護理師都已經坐定,兩人正聊得起勁。
「我家的狗最近學會撿飛盤,遛狗的時候輕鬆多了,只要丟給牠撿就好!」
「哎真好,我家的怎麼教他把戲,反應都慢半拍呢。」維克托撐著臉頰說。
「老師抱歉,我處理病人弄太晚了。」勇利一開門,就看到他有些慵懶的笑臉。學長有養寵物?他怎麼都不知道。
「勇利到啦,可以請病人進來了。」
勇利還來不及讓維克多先調閱病歷,就被推上了診間的位子,是主治專用的,有靠背有扶手的那種旋轉椅。維克托則是隨手拉了一張矮凳就坐在一旁。
啊,翹著腳也好看……
但是好看也解決不了燃眉之急。
第一個病人已經被家屬推進門裡,是個有點年紀的伯伯,坐在輪椅上眼睛半開半掩。勇利只能深呼吸,輕壓鼻頭把口罩掩實,努力把自己調整成業務模式。
「請問病人聽得懂北京話嗎?」
家屬搖了搖頭,表示他說閩南語。
「阿伯哩後,哇係勝生醫師。」勇利一邊講著自己都聽不懂的話,一邊在心裡進行小劇場。為什麼是方言!為什麼要為難進醫院才開始學方言的小菜鳥!
他嘗試向病人詢問身體狀況,讓病人睜眼或閉眼,但毫無收獲。病人對家屬的指示也幾乎不配合,只會一邊說著好,一邊繼續維持原狀。
勇利別無辦法,只能轉向家屬,用熟悉的語言溝通,這時候才被告知病人患有失智症多年,而且分不出左右。簡直晴天霹靂。失智症進展到沒有方向感的階段,代表一定程度的退化,這時候多數病人都無法遵從指令,更別說做神經學檢查了。原來不是因為講太爛,而是從一開始就沒聽懂嗎。
「伯伯最近怎麼樣,跟之前來門診的時候有不一樣嗎?」還好維克托接過家屬的話頭,才免去勇利沉默的尷尬。
「他的眼睛現在都這樣不會張開,也閉不太起來⋯⋯」
勇利在一旁,放棄了需要病人配合的動作,直接測試起肌肉張力,還有先前才被維克托指正的DTR。
「眼球運動如果有異常,可以在對話中突然請病人看向某個方向,有可能是病人聽不懂你的要求,或是執行力降低,並不一定是眼球本身有問題。」能做的檢查不多,維克托只能就做過的檢查做點評。
這是教學診才有的回饋。特殊門診限制五到十人,由醫師挑選回診或初診病人,才有足夠的時間進行教學。
「不過像剛才那個病人是完全聽不懂的,就要想其他辦法。比如突然在他耳邊拍手,看會不會轉頭、眼睛會不會眨,也可以測試聽力。」
勇利一邊點頭表示理解,一邊拼命用眼神示意維克托,瞪大眼睛裝可憐,想表達交換位置的訴求,無奈對方的接收器不是沒開就是壞了,繼續讓護理師召喚下一位病人。
第二個病人好處理多了,劈頭就說了自己的診斷,也很配合,讓勇利輕鬆許多,但還是被維克托糾正了不少。
第三個病人報到之後消失了,護理師喊不到人,也剛好趁此空檔處理雜事,暫離了一陣子。勇利趕緊向維克托討饒。
「老師拜託你,求你坐回這個位置吧,我壓力好大。」
勇利站起來躲到一邊。維克托斜斜的看了他一眼,單手扶著下巴思考了一陣。勇利緊張得差點出汗。
「好吧。這個椅子太難坐了。」他坐了回去,一下左一下右地轉椅子玩,然後突然一個九十度大轉彎,面向手邊的勇利:「有沒有什麼問題要問?」
勇利嘴巴開開合合,正掙扎著要不要問他今天哪裡得罪了,下個病人就跟著護理師進門了。
於是就在勇利檢查,維克托做最後詢問及診斷之下,終於看完整個門診。一個人就花了將近一小時!明明只有六個病人,勇利卻覺得崩潰。之後稍微資深的住院醫師會被安排去一般門診學習,人數至少都是三十起跳,勇利已經在心裡想像起黑暗的未來了。
「最後那個腳跟-膝蓋-脛骨測驗,動作沒問題,但你注意的點不太對。有異常的病人腳跟往下滑不一定會歪,重點是看腳跟定位的能力,要請他多做幾次。
「還有說好的叫學長或是叫名字你都忘了,老師老師的喊,我頭都要禿了。早說了工作請別人cover,怎麼還傻呼呼的。下次再遲到,我就把clerk(見習醫師)的教學工作也丟給你。」
「拜託不要!學長我錯了,真的!」
*
八
月底。
見習醫師開學後的課程即將告一段落,接下來就是實際進入醫院觀摩。他們穿著白袍在醫院的走廊上閒晃,興奮的眼神一看就知道是新人。
克里斯也面臨一項艱難的挑戰——安排學生的班表、以及負責教學的主治醫師。上半月的名單勉強算是好了,只差幾格需要再確認,但忙碌的神經科醫師總是來去匆匆,飄忽的行蹤讓他很是困擾。
去年維克托剛升為主治,前一任教學總醫師依照慣例先把多數教學排給他,讓個女孩跟著,結果女孩光顧著在回饋表上寫主治很帥很溫柔,讓他被上頭臭罵了一頓,後來改排了男孩子,可惜結果並沒有兩樣。於是克里斯記取前任教訓,決定在維克托年老色衰前都不排意志力不堅的小新生給他,反正看他的樣子,離禿頭的日子也不遠了。也幸好維克托上半月不在病房負責教學,他可以有半個月的時間觀察學生。
臨近下班時間,才剛查完房的勇利急著開醫囑,而護理站也擠滿了趕下班去接送孩子的護理師,搶不到電腦的勇利站在路中央乾著急。
「搶不到電腦?」維克托上完廁所出來,看到勇利還站在原地,靈機一動把他拉進醫師辦公室裡,雙手豪放一揮:「整間都可以用喔!反正大家不是還在忙就是請假回家了。」
勇利原本還一路推拒,扭捏著不敢進資深醫師的地盤,但想到下班兩字,立刻把所有顧慮拋到天邊,坐上了維克托的位置。
「啦啦啦~我最愛上半月了,有薪水領又不用顧病房~」維克托本人則心情很好的趴在隔壁桌上哼歌。剛才進門克里斯就抓著手機匆忙衝出去了,招呼也沒空打,整間辦公室只有維克托不成調的歌聲和勇利的打字聲。
教學暫時沒他的事情,而且病房區域換團隊另一位主治負責,可以用全部心思去處理爆滿的門診、和各式各樣的會議及研究,現在是維克托整個月裡最輕鬆的時刻。
第N次打錯字導致跳出錯誤訊息,其實勇利很想叫維克托閉嘴或去其他地方,但男神的歌聲耶!就算破音也是天籟,更何況他側趴在桌上露出頸側,那個線條多麼美⋯⋯
勇利開著小花處理轉床單,這個作業不像醫囑那麼複雜,可以稍稍分心。
開到一半,正在核對病歷,勇利才發現身邊歡快的嗓音消失了。疑惑的轉頭去看,維克托維持剛才唱小曲的姿勢,趴在手臂上睡著了。果然是太累了吧,一放鬆就會陷入沉睡。
勇利想了想,把白袍脫下來,披到他身上。
臨走前維克托還沒有清醒,他也不敢叫醒疲憊的主治。
克里斯應該還沒下班,等他回來會發現吧?
「起來。」雖然是為了給兩人製造空間,克里斯後來也確實去忙工作。好不容易把班表搞定,回辦公室就看到一團銀白色的東西在自己桌上。只剩兩人,他就沒有跟維克托寒暄的意思了。
「是克里斯啊⋯⋯嗯?」維克托迷迷糊糊的爬起身,背上有個東西滑落,他趕緊抓住。是勇利的白袍,口袋因為塞過各種文具,有些變形,還染上了墨水。塞滿口袋的雜物已經被取出,所以沒有想像中的重量。
「男友外套啊,真像那個悶騷小子會幹的事情。」
「不如用早安吻叫醒我啊。」維克托扁嘴,不肯承認自己有些小開心。
「難得我們都不用值班,要去喝幾杯嗎?」克里斯無視他的小心思。
「好啊,再來就半個月看不到勇利呢⋯⋯」
跟老朋友喝酒到底關小男友什麼事⋯⋯不過克里斯沒把吐槽說出口。悶騷的兩人關係還沒到可以吐槽的時機,再等等。
*
「勇利~我今天被搞到快死掉了!」回到家的勇利受到了四隻倉鼠的聯合攻擊:三隻小的,跟一隻大的,大的還一邊發出噪音。
「可不可以讓我先洗澡?」披集把他當成了活動倉鼠展示架,放任毛團們在他身上四處爬,披集則是從各個角度拼命拍照,害他一動也不敢動。
「不要。」披集很是羨慕暫時清閒的勇利,清閒的人就該拿來洩憤紓壓:「我快被那個姓南的小朋友問倒了⋯⋯怎麼問題那麼多!」
「啊哈哈,找點事情給他做?」勇利眨了眨眼,替室友出主意。
「clerk什麼都不會啊。」見習醫師之所以稱為路障,就是因為除了佔空間和擋路之外,別無其他用處。
「讓他幫你on foley啊。我就沒有助手,都得自己來。」雖然維克托目前不負責病房,勇利還是要跟著團隊其他主治查房,該做的工作一樣不少。團隊的另一位主治是雅可夫主任,板起臉來不是一般的可怕,而且對學生是出了名的嚴格,成了主治也不放過。勇利每天都要聽雅可夫的碎念,維克托開立的處置幾乎被他從頭罵到尾。
「不行啦,雖然他們有教過,萬一他問東問西害病人生氣怎麼辦,我這邊可幾乎都是女病人!」披集似乎比較滿意了,開始一隻隻抓回籠子。
「嗯⋯⋯出些題目給他查呢?」
*
九
每隔一周,見習醫師都會換個團隊見世面,南小朋友離開波波維奇的團隊後,勇利的惡夢馬上就來了。接到電話的那刻他堅強的心都要碎了,但還是只能收起想逃跑的情緒,努力當個「好學長」。
「今天主任已經查過房囉。」
「哇你就是傳說中被維克托主治欽點的勝生學長!」南健次郎收好剛通話完畢的手機,雙眼閃閃發亮的盯著電腦前的勇利。
「你哪來的錯誤資訊。」勇利表面上冷靜的打著病歷,心裡則是崩潰的。克里斯!除了他不可能有別人!
「克里斯學長跟我們說的!他說維克多學長那種的太過變態,學長這種的程度剛剛好,說你很優秀要我好好學習!」
勇利無奈,克里斯你這話到底是褒是貶?而且一次攻擊兩個人?
為了擺脫南小朋友的糾纏,勇利決定丟點無害的事情給他。感謝前任苦主披集血與淚的教訓。
「沒跟到查房有點可惜,我給你一些作業吧。」勇利隨手從一旁印表機上抽了張紙:「我們這個團隊專攻動作障礙,病人也是以movement disorder為主,有項叫TRODAT的檢查非常常用,你去查一下它的原理,最重要的是要知道用來診斷什麼疾病,我們明天討論。」
雅可夫主任也很愛問喔。在小朋友高興的捧著寫了名詞的紙張跑走之前,勇利這麼補充。
TRODAT檢查,又稱多巴胺掃描,主要是用來看多巴胺分泌的情形,顏色越靠近紅黃表示分泌越充足。正常人的圖形應該要是飽滿的、有尾巴的同心圓,整體像是勾玉狀。而出問題的時候,顏色會減退、不再有同心圓,尾巴消失。常見的疾病是帕金森氏病及相關疾病。
勇利注意到正在和他討論的南有些分心,好像發現了什麼,正想詢問,就看到他整個眼神亮了起來。
「還有影像左右不對稱這個特點喔。」聲音是從背後傳來的。
「學、學長!」勇利差點沒跳起來。你怎麼會在這裡?
「剛才跟雅可夫開會,被狠罵了一頓。」維克托在勇利問出口前搶先回答。被罵太慘,只好來找學生哭哭。
醫師辦公室就在隔壁,想起這個事實的勇利忍不住一抖。還好他之前跟披集都在另一間討論室聊天,不然一個不小心興奮起來,被上司們聽到肯定要遭殃。
「另外說到PD*,也就是帕金森氏症,病人一開始常會有RBD*,代表的是自主神經系統開始出現問題,是階段的表現。要評估程度,可以問排便狀況、情緒狀態、以及對帕金森藥物的反應。」維克托拉過椅子,在勇利身旁坐下。
太過接近的距離讓勇利很想逃跑,但又想聽清楚維克托的授課內容。每個主治的講法可能不同,唯一不可否認的就是,其中包含了他們臨床多年的經驗,其中也包含了許多前輩的傳承。
勇利和南的討論,不知不覺演變成了主治對兩位學生的教學小會議。
等南小朋友的肚子傳來一聲響亮的哀嚎,他們才意識到時間。
「過十二點啦,同學的肚子真準時,那麼你也準時去吃飯吧。」維克托揮揮手表示散會,然後看著南開心的帶著識別證消失在門外。
「勇利有什麼問題要問嗎?」
勇利搖了搖頭,比起問問題,他比較擔心自己會不會被護理師的怨念纏上。原本是打著一邊用電腦一邊和南討論的主意,出點困難的問題問小朋友,就可以爭取時間,沒想到被南的步調帶著跑,連原本該做的事情都忘記了。
「哎呀,工作還沒做完啊。」維克托看了眼勇利當前的介面,雅可夫名下的病人還有一半未更新病歷。
「是啊。」勇利苦笑。
「休息時間只有半個小時喔,病歷不急吧。」維克托越過勇利的肩膀,不給他反應時間,眼明手快的按了暫存,然後登出系統。
「咦!」
「吃午餐囉。」
*
十
勇利被維克托拖著走出討論室,到醫院附設的地下街覓食,走在維克托身邊,一路上不斷接受到各種注目禮。雖然幾乎都是衝著維克托去的,但勇利依然感覺壓力很大。我的主治太帥了該怎麼辦?
「學長你坐著吧。」恰好在員工用餐區看到座位,勇利趕緊讓維克托坐了下來:「中午時間位置難找,學長想吃哪間我去買過來。」
「便當類的都可以。」維克托把臉靠在手掌中,看著勇利慌慌張張地在白袍中翻找皮夾。
便當類的選擇太多,讓勇利站在櫃台前面猶豫了一陣子,最後選了營養均衡的菜色、和姑且算普通的肉品。勇利端著餐盤回到桌前時,維克托似乎正在處理公務,看著手機滿臉嚴肅,注意到對面的動靜才抬起頭來。
「久等了。」勇利放下餐盤。
說了聲開動,之後就是一片寂靜。勇利用眼角看著維克托的動作,吃飯的動作好優雅,各種顏色的飯菜分配成一小口才吃下。但是這樣偷看似乎太明顯,勇利想著說點什麼來化解,把浮現到腦邊的問題問出口。
「學長,為什麼雅可夫主任沒有給高血壓的病人使用血壓藥物。」剛問出口就覺得尷尬,為什麼要在用餐時間提公事,而且為什麼是問其他醫生的處置!勇利慌亂的揮手想要補救。
「沒關係。」維克托猜的到勇利的顧慮,擺了擺手:「你先告訴我那個病人的狀況。」
「是個八十多歲的婆婆,這次因為中風住院。」
「病人的狀況是很重要的,這個例子停用很正常喔。八十多歲算很老了,本身中風風險就比較高,而且血壓也不容易穩定,如果用了血壓藥,可能反而會讓血壓過低。」
「呃是因為血壓過低容易中風嗎。所以相較之下高血壓這個危險因素反而不是最主要的。」
「是的,畢竟四大危險因子首要的就是年紀嘛。」
還好這個問題不是很複雜,勇利繼續思考著適當的話題。
「學長平常都吃哪一間餐廳?」他把話題導回輕鬆的方向。
「幾乎沒什麼挑呢,護理師訂餐就一起吃。」維克托思考了一會兒後回答,嚼了嚼之後把口中飯菜吞下:「今天本來預計上午不在醫院的,就沒訂餐。」
勇利瞬間緊張了起來,是不是因為臨時的教學耽誤了時間?
維克托用笑容安撫他。
「教學本來就是我份內工作,也不算是耽誤時間。比起資深醫師,還是我這種小年輕適合教學相長。」維克托說完就繼續解決盤中的蔬菜。
這個話題有些沉重,勇利也不知道該怎麼接話。
「噢對了,聽雅可夫說你很多問題都答不上來?」這次是維克托主動挑起話題。
「是……」勇利淚目。
「哇這樣子我會有點擔心,」勇利覺得被狠狠戳傷了,雖然是事實。「雖然其實每天查房都有教學,但姑且問問。你需要個人指導嗎?」
勇利含著淚光用力點頭。查房時間太短了,雅可夫太嚴肅他根本不敢開口,憋了一肚子問題想求解。
「下班時間後可以嗎?」
「沒關係的!總比我自己在這邊摸索撞壁的好!」
「你今天應該沒值班吧?」維克托看見他白袍內穿著便服。
勇利搖了搖頭,值班是明天的事情。
「好,那不如今天吧,下班的時候再打給我。」維克托將餐具擺好,端著餐盤站起身。
「好的,謝謝學長⋯⋯」勇利反射動作就跟維克托告別,他還沒解決午餐,只能目送著維克托離開。
過了十分鐘,勇利已經回到工作岡位,才發現自己答應了什麼。
「咦我跟維克托約了私人指導!?」
披集一臉關愛的看著他,這裡是護理站,隨時會有家屬經過啊,被寫院長信箱投訴就麻煩了。
「你要不要早點走,我可以幫你cover剛才衝過來的那床,反正我今天要值班。」而且還是跟麻煩的見習醫師一起。幸好南已經去了其他科別,其他學生跟他比起來都是天使。
勇利還是一臉呆愣。
「勇利,再發呆下去我不理你囉,快點去把病歷打完。」
*
十一
勇利一路恍神,跟著維克托坐電梯離開醫院,過了馬路,走了一段路,站在很眼熟的社區大門前。
「我們要去哪裡?」
「我家。」維克托看著終於有點回魂的勇利,覺得好笑:「有問題?」
看起來跟我家大門好像啊⋯⋯勇利在心裡想著,一邊等著維克托找鑰匙,視線飄到一旁的門牌號碼上,認真思考自己是否來過這個社區。
何止是好像,根本是自己家對面啊!勇利站在維克托家門前,隔三步路就是自己家門,在心裡為自己的遲鈍崩潰。剛才在大樓門口差點反射拿出鑰匙,幸好維克托鑰匙已經在手上,否則就要被主治知道隔壁吵鬧的鄰居就是他底下的小住院醫師。
維克托的房間幾乎是勇利的兩倍大,除了臥室之外還有空間佈置一個小客廳。客廳一側用流蘇窗簾作分隔,另一邊擺上書櫃,保持隱私的同時,也維持空氣流通和空間的寬暢感,看的出主人的品味。
勇利在鋪了毛皮的沙發上坐立難安。
雖然觀察玄關的鞋櫃已久,從鞋子的品味和排列可以看出鞋主的要求。每房的鞋櫃都一樣大,可是神秘的第三房主人一個人鞋子就比他們兩個人的多,不同深淺顏色的皮鞋、休閒鞋一字排開,看得只有地攤皮鞋和球鞋的幾個學生十分慚愧。為此,他們還曾經偷偷猜測,會不會對面其實是某個小開的秘密居所,只做暫時用途而不常住,但對面的鞋子明顯每天都會移動,而且並沒有其他人出入的跡象。
「也有可能這是個障眼法,其實對面是黑道的交易站,每天都有不同的人留守⋯⋯」
披集一本正經的分析。
勇利覺得很有道理,差一點點他就要相信了,但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。
「⋯⋯我們這麼認真分析對面的房客幹嘛。」
「好玩⋯⋯我是說,畢竟是鄰居啊,鄰里關係很重要,萬一哪天要借鹽巴,不小心撞破什麼黑道交易就糗大了!」
你也可以跟雷歐和光虹借啊,而且要是恰巧撞見什麼場景你不是會更開心?勇利知道披集的思考已經開始發散了,嘆了口氣把他拉回殘忍的現實。
「在那之前,樓下急診剛剛送來了4個病人,剛好在極限不能請學長幫忙的人數。」
披集欲哭無淚。
扯遠了。
總之勝生勇利現在莫名其妙進了對面家,發現他是個醫生,而且還是自己的頂頭上司!
「你看起來一臉惶恐。」
「⋯⋯讀心是神內必須技能嗎。」勇利只能用吐槽掩飾自己的慌張,才剛講完就想自掌嘴巴。
「某程度是,可以看出病人有沒有說謊。不過我想這並沒有關聯,而是你的臉太明顯。」
「先做一次全套神經學檢查吧,我看一下你的基礎。」
雖然每次接新病人都需要詢問病史,並做一次全身檢查,但對象換成偶像主治,勇利忍不住緊張。
他深呼吸數次,把自己調整到業務模式才開口。
「你好,我姓勝生,來為你做神經學檢查。」
維克托知道容易緊張的人總需要點開場白,雖然在教學中自我介紹不是必要的,還是任由他講完。
「你覺得自己最近的嗅覺正常嗎?會不會覺得聞起來跟往常不一樣?」
維克托搖了搖頭。
勇利稍微拉遠距離,分別比了一、二、五,問他看到幾隻手指。
「好,那我現在要檢查你的眼睛,可能會有點不舒服,請忍耐一下。」
勇利按開筆燈。
「那個……請撥一下瀏海。」
他一瞬間又回復到有些怯懦的樣子,不過很快恢復成專業的樣子,分別照了照兩邊的瞳孔。維克托沒有眨眼,溫和地看著他。
「現在要看你的眼底……燈光要關暗嗎?」維克托拿起桌上扁平的遙控器,水晶燈的燈光瞬間全暗,留下一盞微弱的小夜燈。
「還看的到嗎?」維克托出聲。
勇利應聲,旋開了眼底鏡的開關,紅光照到了維克托臉上。他慢慢將視野窗口湊近維克托的眼睛。
等到鼻尖貼著鼻尖,兩人的吐息交纏在一起的時候,勇利才後知後覺的發現,自己太過緊張,忘記要用同側眼相對。
維克托側過頭,捉住勇利懸在半空中的手,把發著光的干擾挪開。
唇舌交纏。
*
十二
維克托主動拉近距離,柔軟的髮絲擦過勇利的臉頰,濕潤的舌舔過勇利乾燥的唇瓣。一個小小的驚呼讓靈巧的舌得以侵入。也許因為燈光的關係,勇利的膽子大了許多,捕獲在嘴裡肆虐的舌,與之交纏,等到兩人分開的時候,都有些喘不過氣,暈呼呼的無法思考。
「勇利比想像中厲害,真看不出來。」維克托輕笑,低沉的嗓音微微震動空氣。
「沒、沒這回事。」勇利覺得全身都熱了起來。
「雖然味道很好,不過……還沒有做完正事就吃點心說不過去呢。」驟亮的燈光閃了勇利一臉。「還是認真點討論吧。」
維克托給自己和勇利倒了水,趁著勇利視盲時趕緊平復臉上的熱度。
一切都是燈光的錯,意外、巧合。
「勇利眼底鏡用的真差啊。」
最後在勇利即將離開前,維克托在玄關遞給他外套。其實我的住處就在隔壁。這話勇利並沒有說出口,而是主動靠近,唇瓣輕觸即離。
勇利忘記自己是怎麼回到家梳洗好的,連什麼時候躺上床都不知道,他只知道自己整個人飄飄然的,好像踩不到地。
隔天還是覺得太過脫離現實,勇利提早了許多到達醫院,看到滿眼血絲的披集剛從病房出來。
「披集早,辛苦了。」
「早啊今天值班的勇利。」披集覺得自己現在只想和地板合而為一。
「……如果一直有踩地不踏實的感覺,是不是該掛神經科啊?」
「拒收。連身心科都會把你趕出來。」睡眠不足的人口氣也很差。
「啊哈哈是嗎。」即使被吐槽,勇利頭上開的小花也沒有減少:「你的早餐。」
接下室友僅存的良心,披集看他進值班室,嘆了口氣,收拾桌上的紙張前往會議室。
披集敏感的知道好友這是戀愛了,對象是誰也很明顯。也許他們做了什麼,才會讓勇利一大早就發春。容易失眠的好友平常只有憔悴跟非常憔悴。
其實他曾經在腦海裡擬過了無數版本的稿子,準備的比病例討論時還要認真,他認真的考慮過是否告白,即使好友明顯就有喜愛的對象。可再怎麼完善的準備,也抵不過現實的變化。他把那些稿子掃到心底,希望哪天會隨著時間風化,或是乾脆在過度忙碌時隨著心肌梗塞一起死去。
披集趴在桌上想。在晨會開始前,讓我逃避一下吧。
克里斯一進會議室就覺得氣氛詭異,昨天值班的人死氣沉沉很正常,可那個今天值班的勇利怎麼滿頭小花?通常不是該視死如歸嗎,有八卦。
「學弟起床囉。昨天值班有什麼狀況嗎?」披集爬了起來,瀏海亂成一團,臉上還黏著張紙,隔壁勇利幫他揭下來。
「05A半夜下床跌倒,還有16C的病人凌晨抽起來了,我剛才晨會前處理完了。」他邊順著瀏海邊回答。
「辛苦你了,誰的病人等下自己去了解一下。時間緊張,我們來看新病人吧。」早點結束,早點聊天聽八卦,克里斯的如意算盤打得劈啪響。
然而人算不如天算,晨會中途他就被電話打擾兩次。一結束只能趕忙前往處理。
*
「今天值班醫師在嗎?」
勇利從螢幕後探出頭。
「有新病人喔,樓下急診剛才收的,應該會放到你們movement team。」
「好,麻煩等下上來再打給我。」隨手在面前的空白處做記錄,勇利繼續把心思放回手頭的工作。
告一段落後,勇利才開始調閱病例。新病人已經顯示在病床清單上,勇利照著急診的資訊先預開了醫囑暫存。病人是一位72歲的老太太,左側肢體麻木已逾兩個月,這次是因為突然的面部偏癱和失語症才來到急診。
勇利看了看桌面的時鐘,四點,多數人都開始準備交班了。他把抱著整疊資料回到值班室,把重要的資訊整齊謄寫到筆記本上,在腦內想像新病人的狀況及模樣,預想如果病人尚未清醒,他要詢問家屬什麼、以及做哪些檢查。寫好之後他趴了下來。
不行啊,一靜下來就會回想起那些觸感⋯⋯勇利把頭埋的更深。
*
十三
這一趴下去居然還做了夢。
他不斷追逐著什麼,那東西忽快忽慢,遠遠的吊在前方,只在視野裡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,他覺得就快看到那東西的全形,卻突然踩空,整個人墜入黑暗。
手機響起。勇利閉著眼睛摸到手機,是值班clerk打來報到,看了一眼時間,讓戰戰兢兢的小學妹先去吃飯,攤在桌上裝死了一陣才爬起來,對照著筆記查資料。雖然經過整理的筆記比較好閱讀,有時候真的會忙到不想整理。要不是紙張上面太多病人的資訊,攸關隱私,他會想留幾張起來。除了他的鬼畫符,偶爾還會有些學長姊指導的筆跡⋯⋯
「勝生醫師,病人推上來囉,在08C。」
「好的。」勇利整了整桌面上散亂的紙張,餵給護理站的碎紙機。
走進讀書室,小見習醫師已經非常乖巧的坐著等待。
「學妹,我要去接新病人,你要交病歷作業對吧?」
*
克里斯桌上堆滿了學生的評分表和各種作業,他需要把所有該蓋章的部分補齊,才能上交給科秘書。整間辦公室只有紙張翻動和機器運作的聲音。醫師辦公室平常是沒有醫師的,除非門診跟病房都沒有病人,也沒有各種大大小小的研討會。
耐著性子看學生們歪七扭八的字體,他想還好碎紙機距離有些遠,否則手一滑某個可憐的學生就要被當掉了。
嗶的一聲,門禁被解開。
「唷。」他看向聲音來源,主動打招呼。
「嗨克里斯。」維克托拉過椅子坐下,一臉好寶寶的樣子看克里斯工作。
「⋯⋯說吧。」花都長出來了,克里斯嘀咕。他也滿好奇維克托和勇利小朋友的進度。
那天克里斯難得準時吃飯,就接到奪命連環叩,雖然想無視但公務機不能不接。一接起來,就聽到維克托說他在跟勇利一起吃飯。一秒掛斷電話之後,維克托改從通訊軟體騷擾:怎麼辦呀克里斯,勇利好可愛好貼心都幫我買飯。不讀不回處理,維克托還是堅持不懈的傳些開心灑花的貼圖,提示聲叮叮咚咚好不熱鬧。
隔幾分鐘突然安靜,克里斯正打開準備回些什麼,下一句突然跳出來:呀他回來了四處張望的樣子真可愛。他差點忍不住封鎖維克托。
「我跟勇利約私人教學,在我家。」維克托想起勇利呆滯的模樣,笑得合不攏嘴。
「哎呀,我都不知道醫院也有潛規則。」
「討厭啦,我可是有好好忍著專心回答問題喔。」雖然還是親了。想到關鍵字就會自動提取相關回憶,維克托覺得臉部溫度有些上升,主動的勇利別有一番風味。
「你這次終於栽啦。」克里斯撐著臉頰看他,維克托難得會臉紅。
「什麼終於,我每次談戀愛都很認真。」維克托扁嘴。
維克托非常熟悉被注視的感覺,腦袋好之外又有副好皮囊,眾人的目光總是會被他吸引。從小就開始被視線包圍,同輩總是先看到他的外表、他的學業成績,擅自想像了一個「維克托」之後,才開始和他交往,然後訝異於他的開朗活潑,接著又抱怨他太過專注於學業和研究,最後擅自離去。愛慕者很多,真正告白的人很少,持續來往的更是屈指可數,最後不是潛心於自己的研究,就是進到了頂尖的學系忙得不可開交。
但有一道視線,持續了非常久,超乎他的想像。
大五時他接任系學會的教學講師,一個學弟總是坐在靠前的位置,專注聽講,下課也會提問。學弟雖偶爾會露出迷惑的眼神,但總能提出獨到的見解,給他下一次講課的靈感。
「學弟,你覺得我的教學有什麼可以改進的地方嗎?」維克托在一次解答後,突然問。
「現在這樣就很好,我還滿喜歡學長的風格⋯⋯」不懂的部分他會去查,再不會就問,勇利是這麼想的。
明明不是什麼實質的回饋,但維克托就是聽了很開心。
講師的工作不停輪替,追逐著他的視線也來來去去,唯獨那個學弟,一直都在視線可及的地方,眼鏡後的眼神溫潤如水。
現在這個總是用視線追逐他的學弟追來醫院了。如果沒有那麽多麻煩的工作,真想緊抱著他不放。
「嗚嗚,雅可夫一直催著我要研究資料,哪那麼容易啊。」維克托痛苦的抱住頭。
「說起來考試的題目你也還沒給我。」克里斯想起額外的工作。
「饒了我⋯⋯可以從雅可夫的題庫出嗎?」
「勉強可以吧⋯⋯啊。」嘗試從凌亂的桌面找出題庫本,瞄到了一邊的班表。
「怎麼了?」
「今天勇利值班。」
「哇克里斯你人真好。」維克托開心的抱了他一下,蹦蹦跳跳跑走。
班表每個人都有⋯⋯不過不用值班的主治應該根本不會打開檔案吧。克里斯嘆了口氣,繼續跟滿桌的紙奮鬥。
*
十四
雖然不是第一次詢問病史,也和學長先討論過,米拉還是非常緊張,舌頭都要打結了。還好學長非常貼心,在他詞窮的時候給了提示。記得學長是姓勝生?雖然第一印象只是個老好人,在病人面前看起來卻非常穩重,不愧是住院醫師。
正在輸入病歷的時候,又來了一床新病人,學長就讓放他一個人在原地絞盡腦汁,匆匆走掉了。雖然知道正式醫師非常忙碌,病人也不會好好排著隊出現,米拉還是有點哀怨。
他以為這是今晚最糟的事情了,殊不知還有更糟糕的。
雖然讓學生幫忙寫病歷可以節省時間,有更多時間做其他處置,但交給學生才是痛苦的開始。勇利把手頭上的病人處理的差不多了,趁著等待藥單列印的空檔,轉頭看向隔壁。病史的部分很完整,除此之外就是一片空白,學妹看著他,一臉無辜。
也是,他太天真了,見習醫生只學過病史和簡單的檢查,要寫一份完整的病歷太困難了。勇利移動椅子到螢幕前,動手補上,一邊講解書寫錯誤的地方。
診斷和處方都還是得自己下,而且還要再次確認過病史內容,否則最後要承擔問題的還是值班醫師自己。有的醫師非常忌諱病歷錯誤,一次醫療糾紛的經驗,就足以蒙上一輩子的陰影。他們這些比較年輕的醫師,幾乎都是聽著前輩的官司經驗長大,談到病歷直覺就是要寫得穩,以避免被告。
需要補上的部分很多,還好類似的病症他有和維克托討論過,熟悉的內容處理起來飛快,勇利很快就把電腦還給學妹。
「勇利~」聽見喊聲回過頭,是維克托趴在櫃台上,向他招手。他記得神經內科的主治不用值班吧,怎麼會這時間出現?「一起吃晚餐,你還沒吃飯吧?」
這麽一講,勇利才意識到自己忘了吃飯。但他選擇把維克托推進討論室裡,先把工作處理完。
「學妹你還有什麼作業、或需要蓋章的部分嗎?」女孩捧著印好的病歷,傻傻地盯著討論室的方向,喊了好幾次才回魂。勇利接過評分表熟練寫完蓋章,類似的表格他從見習的時候就開始接觸,填寫已經成為反射動作了。「這樣就可以了,今晚謝謝你幫忙。」
學妹接過作業,呆愣了一陣子才點頭,邁著僵硬的步伐離開。
勇利忍不住覺得親切。他完全懂學妹的心情,果然主治在場壓力會比較大吧,而且是維克托那麼帥的。其實看到維克托他也是震撼的,在後輩面前只能裝出一臉淡定。
「勇利⋯⋯飯都快涼了。」主治毫無形象地趴在桌上,一臉哀怨,面前的便當完全沒動過。
「抱歉抱歉。」勇利連忙拿過自己的。
「我在樓下買的喔,店員看我可愛多送了我各一碗湯。」維克托這才興奮地跳起來,眼睛閃閃發亮。
「怎麼可能。」勇利反射就回。
維克托發出意義不明的驚嘆聲,不知道是在感嘆他不夠可愛,還是勇利不解風情。
看了眼隔壁,白袍披在一旁的椅背上,應該才剛脫下。
「維克托你都訂外食對吧,地下街只要憑證件就可以有優惠喔。」不等維克托回魂,勇利說了句開動就吃了起來。
沒有這麼餓,但不這樣做的話有點難掩飾他的尷尬。不同於上次吃飯,這次維克托就坐在手邊,他可以清楚的看到他長長的睫毛,翹起的唇閃著水潤的光澤。
心臟怦通怦通的發出噪音,總覺得快要壞掉了⋯⋯
然而吃飽飯了維克托還是在一旁,勇利走到哪就跟到哪,在器材室準備導管時還幫他把多餘的塞回櫃子。
「謝謝。」勇利嘟噥,看著旁邊哼小曲的主治,忍不住問。「那個⋯⋯維克托不回家嗎。」
護理師們看著他的小尾巴都在偷笑,讓他壓力有點大,明明就是個住院醫師了還需要主治指導⋯⋯
「勇利這是在趕我嗎?」維克托哭哭。
「不不當然不是,我是想說、那個,你既然都下班了要不要先去休息⋯⋯」
「可是我想陪著勇利呀。」下巴自然的靠上對方的肩膀,下班了就是任性。
勇利還想說些什麼,正在措辭,維克托的手機就響了。
「喂。」接起來的瞬間臉色好像有點陰鬱。「你說找不到題庫?⋯⋯我回去用電腦找。」
維克托的臉垮了下來,哭喪著臉跟勇利道別。雖然下班了還要工作很可憐,勇利還是挺慶幸他終於離開,讓他可以專心工作。他還是想不明白現在該怎麼為他們的關係定義,上次發生的事情比較像是氣氛驅使⋯⋯
之後勇利又忙碌了一陣,好不容易才能休息。
躺在值班室的床上發呆,忍不住胡思亂想。上次雖然有些過度親近,他覺得是氣氛造成的,只是偶發事件。現在維克托這麼黏人,讓他有些不知所措。在他的世界觀裡,可以直呼偶像「學長」就已經是非常大的進步,現在這樣的親近完全不在他的想像裡。
維克托到底是什麼意思呢?回想起那些親密的小動作,勇利感覺心臟又開始亂跳。
這麼頻繁的心悸加上心搏過速,果然應該安排一下健康檢查吧⋯⋯
*
十五
雅可夫早上趕在晨會前就查了房,結束的時候晨會也差不多在做總結了,於是勇利也早早開始處理病歷,按下存檔鍵的時候,時鐘都還沒指到十一點。雖然很想躲進讀書室休息,但經過一早的混亂,又被主任狠電了一番,就算身體還沒有清醒,腦袋也被完全嚇醒了。勇利左右想了一陣,決定去關心自己接的病人,也就是前幾天晚上入院的老太太。
——一方面也是想找點事做,阻止自己胡思亂想。
病歷是他指導著學妹一步步改好的,印象還很深刻,因此簡單看過就可以去找病人了。
「婆婆還好嗎,覺得怎麼樣?」病人已經從中風急性期緩解,失語的情形有大幅好轉,現在已經能簡單溝通。依照雅可夫的說法,等MRI(核磁共振)結果出來,確定中風位置就可以轉入復健科或是出院做其他安排。MRI的單價高,也費時,不算注射顯影劑到發揮的時間,病人在造影室至少得待上一個小時,如果是意識不清的躁動病人,為了得到清晰影像又得更久。且中間如果有急性病人,也只能順延其他已經安排好的。總之就是要等待很久就是了,也因此即使整體狀態穩定,還是不能馬上出院。
老太太笑笑的跟他招呼,表示除了頭暈耳鳴以外都沒什麼其他問題,還不住道謝。早上查房的時候病人還在休息,他們並沒有把他吵起來。看護在一旁默默地整理衣物,勇利第一天沒有見到他,心想可能是入院之後才請來的。醫院規定每位住院病患都要有一位照顧者陪同,特別是臥床或是跌倒風險高的病人。
「看護說醫師早上有來過,所以早上我就有出去散步,請他用輪椅推我出去,我扶著扶手走……」語調雖然緩慢,但比起剛入院表情和語句都自然多了。日常用語都很順暢,只有講到病情的時候想了許久,表達不出「中風」這個單字。畢竟是專有名詞,勇利想。
「會不會覺得復健無聊,出院之後想去哪裡嗎?」
「我的孫子特別乖啊,還會定時寄錢回來,媳婦每次來也都很貼心。只是他太忙了,我沒什麼機會能看到他。哎呀說著都有點想孫了。」婆婆沒有回答他的問題,自顧自地講起他的孫兒們,說著那幾個小頑皮們是怎樣的頑皮。他的床位靠著窗邊,雲霧剛好散去,暖暖的陽光照進來,緩解醫院總是有些微冷的空氣。毛帽戴在頭上,整個人裹的緊緊的,遠看就像一隻帶笑的熊。
勇利假裝有事要忙,找了機會示意看護跟著他一起出病房。
「你這幾天有見到你的老闆嗎?」看護的中文不錯,他就直接問了。
「老闆都是用電話聯絡的,我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來。」意思就是老太太的家人除了辦理入院之外,根本沒出現過。
「那麻煩你通知一下老闆,這是主治查房的時間。」勇利從口袋裡撈出便條紙,撕了一張下來。
預定照MRI的時間快到了,請他們準備來辦理出院手續。」
如果一直都只有看護在,院方也會很困擾,就算不是短期的看護,照顧了幾十年,沒有親屬關係,很多文件都沒有辦法簽屬。
婆婆72歲了,孩子也都大了,可在他的語氣裡,孩子永遠都是小小的,那麼調皮搗蛋的樣子。難得遇到那麼溫暖友善的病人,症狀恢復的也快,給了他滿滿的成就感,但也很快就要出院了,勇利稍微覺得有點寂寞。不過像那樣可愛的婆婆,還是適合在陽光下含飴弄孫吧。搖了搖頭,把寂寞的想法趕出腦袋。
*
午飯後回到護理站,就看到顯眼的人群。護理師們圍著年輕的主治,高挑的他硬是露出一顆頭在人群外。
「勇利。」維克托眼尖地發現了他,告別人群跟著他進了讀書室。
分院的神經內科舉辦了一場研討會,邀請維克托出席,他想帶著住院醫師一起過去。同科的醫生經常需要交流彼此的經驗,這樣的場合可以幫助學生拓展人際。
「學長你直接打電話就可以啦。」勇利拉了張椅子給維克托,坐到電腦前,登入自己的帳號。
「可是我想當面跟你講啊,剛好有空嘛。」而且勇利接電話的語氣都好死板,維克托嘟噥。
「是⋯⋯」是他的錯覺嗎?總覺得維克托不負責病房的半個月他們反而比較常碰面。趁著主治在場,勇利趕緊把上午看不懂的片子叫出來,請維克托解釋。
「我看看。」把椅子挪近,似乎是覺得勇利動作太慢,他握住正在操作滑鼠的手直接搶奪控制權,下巴枕上肩膀。
接觸的地方傳遞溫熱的體溫,呼吸吐在頸側,勇利其實有點想逃跑,但馬上就被螢幕上的影像拉走了注意力。
研討會的日期是上班日,班表都已經排好了,實在來不及調班或請假,勇利只好拜託披集幫忙,被敲詐了兩個月的倉鼠飼料。
勇利當天才知道自己扮演的不只是學生的角色。
「你之前到底都怎麼出席其他研討會的。」坐在接駁車候車處,勇利無奈問,維克托居然當天早上才問該怎麼過去。
「如果走路到不了的就叫計程車,太遠的我會搭高鐵和客運喔。」之前住的地方有捷運,大學以後他的時間多半用在讀書和研究,況且住宿沒有通車問題,實在沒有機會學習使用其他交通資源。
有錢人的世界⋯⋯嘆了口氣。
「等一下上車就刷這個。」勇利戳戳他胸口掛著的員工證。
領著維克托排隊上車,後者有樣學樣的把卡片放上感應處,似乎覺得很新奇,坐下之後還不斷拿著卡片翻弄。不過他一會兒就累了。
「勇利借我靠一下,昨天整理資料弄過頭了⋯⋯」眼皮不住打顫,維克托閉上眼睛在勇利的肩膀上調整好姿勢。勇利才正要開始抵抗,身上的人就已經完全沒聲音了。像個小孩一樣⋯⋯
下車時,維克托拿卡片出來,機器卻傳出錯誤警告,他立刻向身後求助:怎麼辦我是不是被鎖卡。勇利冷靜的用左手出示兩人的員工證給司機,把淚眼汪汪的主治推下車。右手麻了,動作慢了許多。
「維克托,你手上的是員工證,不能刷一般票的機器。」
還好到了研討會現場,維克托就恢復了專業知性的外皮,風度翩翩的和其他主治打招呼,也順便介紹勇利。雖然過了不久,疲憊的主治又仗著坐在後排的地利,靠在肩膀上再度睡著。
兩邊肩膀都好麻⋯⋯
*
十六
好不容易捱過了負責教學的半個月,勇利覺得瞬間到了天堂。
空氣是醫院常見的酒精味混雜消毒水味,還有老舊的空調味,聲音是護理師們的嬌軟聲音⋯⋯
「11B是誰的!病人的血壓一直在逼逼叫快他媽去處理好嗎!」
一切美好,可以跟他的偶像一起查房,不用看主任嚴肅的臉,又沒有小朋友跟進跟出!
雖然這半個月維克托不是在下班後約他出去教學順便吃飯,就是突然出現在值班區域,但是能夠直接跟著主治查房還是意義重大的。
——但他似乎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。
由於是交班的第一天,維克托多花了一些時間在確認病人的紀錄。
「嗚哇,雅可夫這樣子的用法健保不會給付吧⋯⋯雖然他夠資深不會被怎樣,但我可不能這樣開啊。」年輕的主治一邊聽住院醫師報告病人的變化,一邊研究著用藥。雖然沒什麼條理,比起教學更像是自言自語,勇利也從中學到很多。維克托偶爾會停下來跟勇利解釋,這個藥物只能用作單一療法、另外的藥物單價比較高、而這種藥物可以和其他類似效果的藥物配合使用⋯⋯雖然都是經常使用的藥物,勇利還是聽得一頭霧水。藥物真的是一門很大的學問,他到現在也只會最基本的處置,更別提考量藥費或健保成本這種更進一步的問題。
「啊,這個病人的確是用這個比較好,我怎麼沒想到呢。」就連已經是主治的維克托,也還在跟更資深的雅可夫學習。而且很多時候,並不是單純考慮病患狀況和藥品就可以解決問題。
新入院的病患和配偶分居已久,中風後人格改變,配偶更不願意和他同住。維克托問了很多個問題,配偶都表示不太清楚,而且對話之後,他們發現病患除了中風的後遺症,似乎還有些失智症的症狀。
「醫師你看能怎麼治就怎麼治吧,反正他現在生活也沒什麼。」患者的妻子站在床尾,一臉無奈,距離他的丈夫的比在場任何人都遠。中間請家屬表現平常對話的模式,妻子也非常忌憚的樣子,不敢接近。
維克托也沒有再多花時間,簡單解釋之後的處置就走出病房。
「學長,失智症的部分需要用藥控制嗎?」勇利仔細看了筆記,發現並沒有相關的處置。
「失智症藥物要自費,看他配偶也不願意替他付錢,就免了吧。」維克托淡淡地說,似乎已經習慣了。即使已經是全民健保的時代,醫療非常的便宜,也還是有家屬不願意或無法負擔醫藥費。勇利有些感慨,在原地多想了一陣子。回過神,維克托已經走遠了。
「老師,走過頭了!」他急忙喊住維克托:「病人在11A。」
維克托已經走到12號房門口了,趕緊剎車,一甩長袍往回走。明明就是個冒失迷糊的動作,他做起來卻是十分優雅,長袍在空中劃出弧度。勇利看著主治,心理不由自主地覺得可愛。有些被病患影響的壞心情一下子煙飛雲散。
「偷笑什麼。」維克托湊近勇利,他瞬間手忙腳亂起來。「這麼悠閒的話,我來考考你好了。」
「咦不要吧我錯了啦⋯⋯」用手上的單據掩面。
「手指感覺異常要考慮脊髓哪個位置損傷?」
「我想頸、頸椎,吧?」
「第幾節脊椎?」
「呃⋯⋯」
「這樣不行,回去再唸書。」然後維克托頭也不回的走進病房。
「是!」勇利懊惱地跟上。
結束查房,維克托已經準備踏進電梯,突然一腳收了回來。
「剛才那一床的藥再給我看一次。」維克托整個人掛在勇利的肩膀上,指著床位表上。他並不是沒有受到病人的影響,所以選擇用撒嬌來舒緩情緒。反正左右沒人,勇利就任他了。
「老師你剛才停掉Ticlopidine,改成我們院內有的Aspirin,其他藥物跟之前一樣。」勇利把單子舉到維克托面前,一邊主動解釋。
「這床現在已經用了一項自費藥,我記得這樣一個月要一千多。他現在劑量明顯不太夠,要是再調整會不會太貴⋯⋯」維克托自言自語,末了搖了搖頭。「算了,還是先觀察一下狀況,真的不行再用。」
勇利是捧著心臟回到護理站,披集正埋首在一堆醫囑單之間,蓋章翻頁的動作不停。
「維克托好溫柔喔,還會為病人的花費著想。」
「你的動作簡直跟南小朋友一模一樣。」雖然被狠狠吐槽,勇利絲毫沒有從迷弟模式中走出來的意思,依然捧著床位列表,用粉紅泡泡汙染空氣。
還好一通電話解救披集離開泡泡洋。
「勝生勇利你好。」手機鈴聲的前奏剛響起一個音節,就被勇利接起。是學長。他眨了眨眼睛,不解地看向披集,他的室友回他一個同樣茫然的眼神。
「醫學評鑑委員會的問答⋯⋯評鑑?咦,要找我嗎!」
醫院的評鑑需要找一位優秀學生訪談,神經內科的住院醫師部分,克里斯指定了勇利。掛斷電話的時候他整個魂都飛天了,還是披集看不下去,硬把他拍醒。
不知道該怎麼辦,就先去問問學長姐吧,披集這樣建議。勇利只好撈出積滿灰塵的社交軟體,發文求救。
最後他得到了一份總醫師私訊來的注意事項⋯⋯雖然有想過請學長姐說情,但他最熟的學長就是總醫師,交情最好的也是,實在是太尷尬了。總不能直接請本人取消這件事吧。
隔天早上,看完了學長姊的建議,以及克里斯的文件之後,勇利還是非常驚慌。
「怎麼辦啊披集,克里斯居然要我去受評,他是不是搞錯了什麼。」
我成績那麼差臨場反應也超爛的,怎麼可能可以應付評鑑委員⋯⋯勇利彷彿又想起考試當天的慘劇,臉色慘白。
「勇利你別擔心啦,不是對你有什麼要求,而是你的上司倒楣被選中了喔。」披集也努力幫勇利打聽了一些資訊。看勇利已經震驚到說不出話,他自顧自地講了下去:「護理師姊姊告訴我,聽說還是雅可夫親自指定維克托去應對評鑑委員。」
原來一切都是因為維克托嗎⋯⋯才這麼想,對話主角就探頭進討論室。
「等一下訂餐記得訂我的份,我們中午吃飯討論一下評鑑。」然後他招了招手,示意勇利跟他一起準備查房。勇利內心有千百隻草尼瑪在奔騰,但還是跟了上去。
坐在電腦前,勇利打開院內信箱。
「克里斯就這樣把工作丟給我,我根本都還沒看過內容。」維克托把椅子拉到一旁坐下,一臉委屈的說,只差沒有趴在勇利肩膀上哭了。但他整個人黏到勇利身上,把重量全給了肩膀。
「學長⋯⋯」不能說很重,但不說的話要怎麼讓學長起來呢。在他想出標準解之前,維克托已經搶過滑鼠的主導權,打開檔案看了起來。雖然已經瀏覽過,勇利還是認真的跟著研究。
勇利看著看著就睡著了。他前一天不小心太晚睡,早上完全是靠著意志力在支撐。
維克托把自己的白袍脫下蓋在他身上,把文件瀏覽完才登出離開。
「不好意思,我們下午衛教要用到討論室。」護理師敲了敲門,發現裡面背對他的醫師毫無反應。走近,從長袍看來應該是個主治,但他對這個黑髮的主治毫無印象。他拍了拍醫師的肩膀。
「啊⋯⋯」勇利迷迷糊糊地醒來,迷茫的抓住下滑的白袍。「抱歉,你剛才說什麼?」
護理師瞪大了眼睛,機械式的覆述了一次。
勇利點頭表示理解,說聲辛苦了就走了出去。
白袍上的縮寫是V.N.⋯⋯護理師覺得他知道的太多了。
*
十七
早上的晨會突然走進幾位評鑑委員,後面跟著幾個秘書打扮的人物,一身正裝在醫院裡格外顯眼。好在科內提早幾天就開始了評鑑的戰備,上從主任到住院醫師,下到學生和清潔工都已有準備。很少出現在晨會的雅可夫打著領帶——一般他只有出席研討會才會如此正式——客氣的和委員們寒暄,甚至主動主導晨會,底下的住院醫師們嚇個半死。
身穿訂製西服的委員在醫院裡四處走動,氣定神閒的態度明顯和家屬不同。見習的學生們害怕被問到問題,只能在學長姐的引導下四處躲藏,甚至脫掉白袍偽裝民眾。而正式醫師就沒那麼好的待遇了,只能盡量找事情做——雖然他們能做的事情本來就很多,但忙碌中的醫師有更多藉口逃離評鑑委員,也比較容易躲藏在病床之間。
下午的病例討論時間,因為聽說也是委員的核查項目,與會全員繃緊神經,例行性的會議硬是生出了幾分嚴肅。原本教學住院醫師是不用參加的,但委員的行蹤實在難以捉摸,為了評鑑的成果,他們還是讓忙碌中的醫師過來參加。
現在進行的是實習醫師的教學,介紹幾個動作障礙疾病比較常見的檢查。維克托解釋了一陣子,把坐在第一排撐著頭閉目養神的勇利挖了起來。站到勇利背後,維克托輕輕把他的肩膀往後拉了一下。
「等一下會用力,你不用緊張,我會接住你。」
勇利點頭表示理解,想起現在維克托看不到他的表情,改說了聲好。
這個測驗的本意是要檢查平衡感,被測驗者需要在被拉動之後,三步之內站穩。
維克托用力且快速的把勇利往自己的方向拉,原本已經準備退後,沒想到勇利直接倒在他的懷裡。
現場突然一陣靜默,彷彿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。不知道是誰噗哧了一聲。
「⋯⋯勇利,我現在在做Pull Test(拉動試驗)。」天哪太可愛了。維克托有些頭痛的向他的學生解釋,同時覺得因為這樣而心跳加速的自己有些無可救藥。
「啊抱歉,還以為是Trust Fall(信任跌落)⋯⋯」勇利越說越小聲,腦袋終於有些清醒,才發現自己犯了多蠢的錯誤,恨不得挖個洞鑽進去。
先不說信任跌落根本就不是一般神經內科會做的檢查項目,勇利你可千萬不要在評鑑委員在場的時候出錯啊⋯⋯維克多掩面,不知該生氣還是該笑,只能把面紅耳赤的住院醫師抓著,又做了幾個測試。勇利完全被嚇醒了,接下來沒有再出錯。
最終,因為不是評鑑的重點科目,委員只在晨會出現了幾分鐘,就帶著大陣仗離開,下午的會議則是完全不見蹤影。平安無事的度過,但克里斯還是特別把勇利叫到辦公室,美其名關心下屬的學習狀況,半強迫他幫忙處理文書作業,輸入學生的成績,自己則是在一旁瘋狂槌桌大笑。
拜託饒了我吧⋯⋯
勝生勇利覺得非常委屈。他一早的晨會就被雅可夫主任當成重點提問對象,只能忍著在胃裡翻滾的早餐回答問題。好不容易撐過了會議,急急忙忙地完成工作的同時,還有護理師在背後嘿嘿嘿地笑,讓他多花了些時間確認該拉的拉鍊都有拉好,衣服沒穿反領子有翻正之類。中午跟評鑑委員吃了午餐,正想著下午能夠輕鬆一些稍微補個眠,又被拖進會議室裡參加教學,教學就算了也不讓他休息,硬是把昏昏沉沉的他拉起來做測驗,犯了錯還要被無止無盡的嘲笑⋯⋯這世界還有沒有天理。
維克托好不容易和委員溝通完,一進門就看到好友在欺負他的勇利。
「克里斯你的工作自己做啦。」抓著辦公椅椅背,拖著勇利滑到自己的位置,維克托一邊喊著勇利好可愛一邊驅趕克里斯。
你這是幫倒忙啊維克托學長!勇利在心裡抗議,臉上紅成一片。
他開始認真地思考跳槽去其他醫院的可行性了。
*
有時候不只病情難搞,家屬也是難以處理的一種生物。
「我老闆說主治來請我打電話,他想跟你講。」維克托花了一段時間咀嚼他帶著口音的英語。
「不能請他直接來嗎,我們不在電話裡解釋病情。」這也是為了病人隱私,誰也不知道電話那頭是不是真正的家屬,在醫院就算有假冒的情形,至少還有監視器可以證明醫師清白。而且太麻煩了,沒有面對面講的事情隨時都可以翻臉不認帳,現在又有電話錄音,遇到小心眼的家屬簡直會沒完沒了。
「我講的老闆不相信啊。」看護無奈地對著主治說。
勇利悄悄觀察維克托的臉色,步出病房的時候他明顯有些不開心。他們經常會遇到一些醫療之外的狀況,很多時候不得不妥協,一些誇張的情況甚至會影響到從醫的自信。不過維克托像是想到了什麼,眼底突然綻放光彩,把勇利拉到了一邊。像是為了轉換心情一樣,他獻寶似的掏出了一疊紙張。
「廠商送了我餐卷,是新開幕的餐廳喔,我們一起去吧。」一些醫療設備或是藥品的廠商,為了推銷他們的產品,常常會贈送一些不涉及金錢的優惠。
勇利很快就答應了,已經不像一開始被約時那樣侷促。維克托很開心勇利這樣的轉變,不過總覺得少了點樂趣,支支吾吾的勇利雖然讓人焦急,但觀察他的反應也是一項樂事。擇日不如撞日,他們約了當天晚上。幾天之後的行程隨時可能有變數,至少維克托就經常接到前一天才聯絡,告知教學時間的電話。當天的空閒時間反而是最好把握的,他們都深切體認到這點,很快就敲定時間與會面方式。
雖然約好了時間,但一個下午的門診掛號大爆滿,一路看到了七點;另一個則是交班的時候遇到緊急狀況,一處理就處理了兩個小時,最後還是勇利早五分鐘結束工作,剛好等到從辦公室放好白袍走出來的維克托,一起步行前往餐廳。
*
十八
餐廳的裝潢低調而精緻,深色調的流蘇簾將空間隔開,阻擋了大部分的視線,門口只看得到服務員走動的身影。勇利忍不住想像了一下價位,吞了口水。還好是被請客⋯⋯
維克托發現勇利的緊張,附在女服務員耳邊,請他帶他們到安靜一些的位置,末了還對他眨了眼。勇利目睹全程,突然覺得一口氣噎在胸口,不上不下悶得難受。
跟上服務員的腳步,維克托想更靠近勇利,卻發現走道不如醫院的走廊,並肩會太過狹窄,只能勾著手腕走。等到服務員停下腳步,指向他們的位置,他才能蹭上勇利。
明明是個一百八的高大男人,可做起這些動作一點都不彆扭。坐到桌子的另一邊,也許是因為離開了店門,也可能是這個角落讓他有安全感,勇利奇妙地覺得自己好多了。他主動提了幾個問題,聽維克托絮絮叨叨地講著,偶爾插上幾句自己的想法。
想不到問題的時候,維克托就會開始說些職場的八卦,從哪個主治生了幾個孩子,講到雅可夫的生髮水牌子。
撥弄盤中的海鮮,雖然沒什麼興趣,但看到維克托勾起唇角,一雙眼閃著光,勇利不自覺地微微傾向前,擺出認真聆聽的姿勢。
「勇利怎麽會想進神經內科?」話鋒一轉,維克托把八卦天線伸到對面。不是面試的理由喔,維克托笑著補充。表面上的理由大家都是知道的,不外乎覺得神經學很有挑戰性、內容值得探討,或是家裡親戚有類似症狀,這些他們在面試時都聽膩了。
但真實的理由在憧憬的本人面前講出來太過羞恥,勇利支吾了半天,還是只能吐出很有趣之類的單字。
「我的話純粹是因為不服輸喔。」維克托晃了晃酒杯,看著酒色在玻璃杯裡激起漩渦,才舉杯喝下。「我成績很好,大部分看過的問題都回答的出來。不過有次真的被雅可夫問倒了。」
其實是被狠罵了一頓。那次做神經學檢查,他自認做得很好,所有該做的檢查都沒有遺漏,但是沒注意到病人身體不適,硬是被雅可夫喊停。
不懂得關心病人的人,怎麼做得好醫生!
那時候的咆哮彷彿仍在耳邊。他才突然發覺自己成長的這些年,到底都忽略了些什麼。
「想著哪天要扳倒他,就進了神經內科。」
「我沒有那麽強烈的志向呢⋯⋯」就只是仰慕學長而已。他只是渾渾噩噩的唸書,上了分數剛好的科系,在那裡遇見一個非常耀眼的人,於是一路追趕。
兩人陷入了各自的思緒,直到維克托又乾了一杯酒,玻璃杯與瓷盤碰撞發出輕脆的響聲。
「書卷獎說穿了只是特別會背書而已,還有考古題。站上了高處自以為可以俾倪眾生,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。」維克托中間好像罵了什麼,但勇利沒有聽清楚。
「才不是這樣,學長是一路努力才拿書卷的。」勇利反駁。他記得之前在維克托的教學後問問題,看到他的筆記本,密密麻麻的爬滿娟秀的字體,還用標籤分類。
維克托哼了聲,似是不同意。
「很多書卷都會去走皮膚科啊、小科之類的熱門科系,但我覺得特別不服氣,已經一路高分到現在,為什麼要跟著大家的想法走。」
所以就乾脆跟著雅可夫了。
他勾起嘴角,眉眼間充滿了傲氣和不服輸,微微熏蒸的酒意又給他帶上一點迷茫。勇利想拿些什麼去記錄,又很怕干擾到這幅美景。
等到維克托啪嘰一聲倒在桌上時,勇利才發現他醉了,而且是爛醉。
「我沒事唷勇利!」這麼說的人站都站不穩,還拼命想解開扣子領帶,找尋「藏在裡衣的餐卷」。
「你醉了啦學長。」勇利無奈地說,把他壓到入門的等候位置,伸手搶過他的皮夾,出示餐卷付完帳才塞回隨身包。他不敢仔細看裡面,一堆白花花的鈔票閃得他恍神。
維克托被勇利一時的強勢唬住,安靜了許多,乖乖的趴在勇利身上,拖著腳步走出店面。
還好住處不遠,他也很熟悉,不然比他高大的男人真的很難搬運。
「怎麼了?」勇利伸過維克托的腋下,將他攙扶在肩上。
「感覺好像喝醉酒被大老闆撿屍。」帶著酒氣的濕潤吐息呼在耳邊,勇利有些無奈地將瀏海往後一撥。
「真是的⋯⋯」這個人腦袋裡到底都裝些什麼,被酒精激發本性了嗎!
憑著印象摸索著打開大門,勇利鬆口氣。雖然知道醉鬼是不可理喻的,勇利還是忍不住和他對話。
「學長到家啦,把鞋襪脫掉吧。」把維克托側身擺在沙發上,勇利轉身拿毛巾,但進到熟悉環境的維克托變成一團黏皮糖,討著要抱抱。
「勇利~」
勇利不敢細思偶像醉了還認得他這件事情,只是不斷安撫。
「學長別亂動,等我一下好嗎?」
脫掉他的襯衫,掀起襯衣把臉和上身都擦過一次,維克托不知為何一直格格笑個不停。
正猶豫要不要把長褲也脫掉,畢竟穿著睡太不舒服⋯⋯維克托蹭到勇利背上。
「被學弟照顧感覺好好喔~」勇利正想把他抓下來,就定格了。「上次勇利喝醉酒是我照顧的唷。」
醉鬼的話不可信,他努力想說服自己,卻還是忍不住繼續聽下去。
「勇利一喝醉就纏著我呢,哪知道後來那麽冷漠⋯⋯」說著竟然嚎啕大哭。
「都跟我告白了⋯⋯嗚嗚⋯⋯嗝。」
*
克里斯經過護理站的時候停了下來,拍了拍神遊的勇利,看在他帶來樂趣的份上,發揮僅存的善心提醒他。
「我勸你快點把你手上那瓶每日C處理掉,不然等等護理長就會來找我算帳了。」
醫院傳說幾種絕對不能吃的東西,其中芒果(忙果)、鴨胸(壓胸)、鳳梨酥(會太「旺」)是前幾大可怕食品,每日C也在醫護黑名單中,CPR是他們共同害怕的麻煩狀況。勇利的體質本來就不算幸運,吃錯了東西肯定會更加可怕,而且如果狀況多起來,他一個人處理不來,那是整個護理站相關人員都會遭殃。
「咦!」勇利一看自己手上的鋁箔包,驚慌的放下,手忙腳亂了一陣子。他被醉鬼鬧了很久才消停,擔心叨擾室友只能先在隔壁沙發窩著,但維克托讓他完全睡不著⋯⋯買飲料的時候精神恍惚,看到是果汁就買了下去。
克里斯看著他惴惴不安的表情,決定還是對蠢萌的學弟好一點,畢竟教學總醫師的工作太多,要是再繼續看戲下去,問題員工的諮商時間可能會影響到其他業務。
「怎麼了嗎。」
「就是,學長講了些話,我有點不能理解⋯⋯」勇利完全沒有先懷疑克里斯的意圖,支支吾吾的。
克里斯心想學長那麼多⋯⋯不過肯定是指維克托。搞了半天只聽到醉酒這個關鍵字,他想應該就只有那件事情吧。
「你還記得你大一的醫學營嗎。」他決定主動提示。
「記得啊,我那時候進了教學組。」然後就更加拜服在維克托的美麗與智慧之下。大一大二的同學會和大五共同舉辦醫學營,邀請高中生參加,他大一那一屆的總召是維克托。
那個時候太忙了,每天都熬夜準備課程,最後一天舉辦完累到不行,一躺下就完全睡死,錯過慶功宴。勇利用有些遺憾的語氣說到。
「那你就大錯特錯了。」克里斯露出神秘的微笑。
勇利不只有參加,還在慶功宴上喝醉了,在店家又唱又跳。幸好他們人多,為了盡興乾脆包了場,也就由著幾個借酒發瘋的營隊夥伴。勇利喝了酒之後,硬是黏著維克托,當眾告白,最後還是維克托把勇利送回房間的。
不過隔天清早突襲宿舍,只看到衣冠楚楚的維克托和滿臉憔悴的勇利,什麼也沒有做,克里斯一臉遺憾的說。都特地撤離到隔壁房了。
勇利瞪大了眼睛一臉不可置信,一旁的披集則是雙眼發亮求更多細節。
*
十九
結果醫院魔咒果然在勇利身上應驗了。
整個上午,勇利只坐下來休息了幾次,中午才喝了口水、正準備吃飯,馬上又被呼叫去處理病人,一個便當硬是被吃成了下午茶。
「哈啾!」上班的時候還沒什麼症狀,經過寒冷的室外走進室內之後,勇利就開始打噴嚏。
照顧醉鬼幾乎就和值班一樣勞累,加上前不久才從評鑑的壓力中放鬆,壓力激素突然降低,遠因加上導火線,免疫系統一時調節不過來——簡而言之就是感冒了。
「感冒了?」披集看向隔壁書桌,打噴嚏的頻率有點太高了。
「沒吧⋯⋯哈啾。」勇利還死撐著不肯承認。披集發現狀況不對,光速戴上口罩。
「我知道你接下來會一直流鼻水,一直穿脫口罩會很崩潰,所以我來戴。」拒絕了勇利感動的視線,披集惡狠狠地烙話:「要是傳染給我,我做夢也要詛咒你。」
隔天早上,勇利感冒的消息快速傳遍護理站,資深的護理師們抽空關心,又好氣又好笑地給他拍拍頭。不過該做的工作並不會少,畢竟病人就是那樣多,只能盡量降低呼喊他的頻率。
維克托看到備受關懷的勇利扁了扁嘴,把他搶出來準備查房。
「感冒了?」貼近勇利,用手摸了摸他的額頭。沒發燒就好,他稍稍鬆了口氣,叮囑埋在口罩裡的住院醫師補充水分。
勇利腦袋昏沉,只能不斷點頭。總覺得,被摸過額頭之後體溫反而高了起來。
當晚勇利值班,維克托放不下心,又自己跑到護理站,畢竟感冒也是為了照顧他而間接造成的。
成功堵住勇利趕他離開的企圖,維克托正開心地想著要怎麽幫忙,勇利丟下一句「我下去急診接新病人上來」就跑不見蹤影了。
雖然暫時沒什麼狀況,而且病房有主治坐鎮,但其實只想趁機培養感情的主治正在心裡哭泣。得不到住院醫師的滋潤,邪惡主治只好轉去折磨一旁當班的實習醫師。
急診室現場挺安靜的,只有病人偶爾發出的呻吟和機器運轉聲,就像一頭蟄伏等待狩獵的獵豹,遇到狀況才會突然動起來。
他循著病歷號,在一旁的觀察區找到病人,遠遠觀察情況。處置都已經先做了,病人正在昏睡,家屬沈默的陪伴在一旁。
勇利這才回到櫃檯,表達來意。
「抱歉啊勝生醫師,我們應該自己送上去的,但是剛才來了個麻煩,人都過去了。」病人已經辦好入院,很幸運的剛好有床位,只要給他幫手推上樓就行。
勇利搖了搖頭,表示樓上剛好很清閒。
正趁機和同學寒暄,一旁傳來了一陣喧鬧聲,由遠而近。
「我說你們到底要讓我爸爸等多久!」勇利望過去,一個男人正走向櫃檯。「我爸他扭到腳那麼痛,你們讓他在這邊等半小時了!」
「抱歉醫師都去處理緊急病人了⋯⋯」見同學忙碌,勇利主動接過溝通的工作。扭到腳根本就不緊急啊,他一邊在心底吐槽,擺出抱歉的表情。
「緊急!我爸的情況就不急嗎,他年紀那麽大了!」你不也醫生,怎麽不過去處理?男子咆哮。吼聲讓勇利感到不適,忍不住皺眉。正要勸導,對方突然整張臉飆紅,像是被戳到了什麼憤怒的點——
要糟。
男人揮起拳頭時,勇利心底只有這個想法。
*
維克托幾乎是當天留守醫院的人當中,最晚收到消息的人。急診室暴力事件頻傳,菜鳥時還會偷偷議論,但次數多了漸漸有些麻痺,連告知都有些發懶。醫院曾經努力討論解決方案,卻沒什麼成效,只能越來越消極的避免一切爭議。然而問題依然存在。
健保制度下一切醫療資源都非常廉價而快速,因此很多病患都不善於等待,行為暴躁而無禮,願意付出勞力的人員也越來越少,很多有才華的醫師轉往高單價的項目努力,再也不肯回到勞力最密集的醫療中心。
「不好意思,勇利呢?」急忙趕到,正準備靠近,被擋了下來。急診護理師對維克托沒印象,一臉疑惑。維克托腦中空白了幾秒,才解釋:
「他是我的學生。」說完垂下視線,悄悄抿唇。
他突然覺得語言太過蒼白。
坐在勇利床邊,他忍不住想:如果今天勇利不是他指導的學生該怎麼辦。他們雖然有過親密的肢體動作,工作上也越來越依賴彼此,但少了師生這層關係,他們又該如何描述他們的相處?
維克托突然想起之前問過學長的問題。
他記得那是在精神科見習的時候,作為醫院裡比較特別的科別,他們的病人也是相對特殊的。
「學長,病歷上都會提到病患的關鍵人物,有時候是家屬,有時候是他身邊的照顧者,那如果病患身邊沒有那樣親密的人呢?」
「那就是沒有了,就只有病患自己一個人。」學長的語氣很理所當然。
後來想想也是有些無奈,總是有些人會不自覺地失去他的親人、朋友,最終與世界隔離。
「就像這樣。」學長敲敲螢幕上的一個病歷號,是一位重度憂鬱的患者,疾病太過嚴重,開始出現其他症狀,被送進急性病房。他的家屬不要這個『不肖女』,他的關鍵人物就只有他的女朋友。然而這個身分只有在精神科的病歷上被承認而已,所有出入院、重要醫囑的使用,都還是要經過他的親人。
那麼勇利呢?如果哪天勇利發生了什麼事,他的父母都在外地,陪在他身邊的朋友們,卻都沒有權力幫他簽署重要的同意書,他們也只能央求學長或者熟識的同學開小差。但畢竟這不是正規的管道,如果他們今天只是一般民眾⋯⋯維克托再也不敢想下去。
他們動用醫院資源幫勇利做了些檢查,還好只面部輕微挫傷,腦部沒有受損。病床有限,維克托只能拜託急診室的學弟,把人搬到值班樓層的值班室,然後接手原本勇利的工作。
這個總是追逐著他的小尾巴,如此害羞又討人喜歡⋯⋯他是喜歡勇利的,想要將他佔為己有。那麽勇利呢?
朦朧的亮光從透入室內,勇利睜眼,看見維克托就趴在枕邊,如果忽略腦袋的鈍痛,這會是非常夢幻的場景。但看著對方眼底青黑的陰影,胸口悄悄地揪緊。
*
二十
「勇利,我喜歡你。」
身旁的人才剛醒來,頰側還有著壓痕,就露出笑容,講出衝擊力十足的話語。勇利腦袋正揪成一團,想著要如何回答,值班室的門就碰地一聲被打開。
「勇利沒事嗎?」是準備上工的披集。似乎是聽說了什麼,他的表情看起來很緊張。
「我沒事!」勇利跳了起來,把維克托推出門。「讓我換一下衣服。」
為什麼只把我丟在外面,卻放了倉鼠進去?維克托抗議,可惜裡面的人聽不到。
「你昨晚跟維克托睡一起?」披集看著友人紅透的耳根,八卦天線嗶嗶作響。
「沒⋯⋯」
見勇利縮到角落逃避現實,披集決定留給好友一點空間,不追問到底,轉而詢問起他的身體狀況。
「勇利快走,回去休息。」十二點剛過,勇利收拾的動作稍微慢了些,旁邊的披集就開始趕人了。雖然已經把人壓著做了整套的理學檢查,也確定感冒症狀基本消退了,他還是不太放心。
勇利苦笑,神經內科今天都特別關心他,還主動把新病人都分配走,降低他的工作量,連護理長都特別要他多休息。但他自覺沒那麼嚴重,不過就是小傷加上小感冒而已,沒這個必要早退⋯⋯
維克托等在值班室門口。他忍了一個早上,努力做好主治份內工作。現在,是回答揭曉的時候了。
勇利衝他露出緊張的笑。
懸著的心終於落了地,怦通怦通地在胸腔搏動。
「要來我家嗎?」沒有任何迂迴,維克托直接邀請。他再也不想找藉口了,人生是這麼的短,隨時都有可能會出意外,醫生的生活又太過繁忙,留給彼此的時間要少太多,他想趁著年輕、彼此都尚熱情的時候好好相處。
「嗯。」勇利紅著臉點頭。「不過我想先回家休息。」
在學長家會睡不好,還要順便拿衣服⋯⋯末尾的句子是湊在維克托耳邊講的。
維克托一陣高興,抱住面前的人,不過顧慮到場合,只是擁了一下就放開。
「原來勇利就住在對面。」維克托感嘆,看著門後的勇利,他的頭髮有點亂,顯然是接到電話後才開始整理,身上穿的還是毫無防備的睡袍。
他直到值班需要接手勇利的工作,才發現相處這麽久,連對方的帳號都不知道,更別說密碼了。
攬著人通過走廊,關門落鎖,維克托傾身吻上勇利,兩人跌跌撞撞地走向屋裡的大床,衣物散落一地。
勇利躺在柔軟的床上,全身被維克托的氣息環繞,耳邊是維克托的嗓音,他正努力地想告訴勇利一切關於他的事情,現在正講到他喜歡的內褲款式。
這真的是非常重要的事情,但對於偷偷收集學長資料非常久的迷弟來說,有個問題更加緊急——
「那個,維克托,我很早就想問了。」
「嗯?」聽到勇利的稱呼,維克托笑得開懷。
「你有沒有養寵物?」雖然他來維克托家幾次都沒有看到,還是想再次確認。
「當然是沒有啊。」
那上次在門診你講到你家寵物是?勇利看著維克托帶笑的眼,突然側身把自己埋進枕頭。
被戲弄了!
隔天克里斯一上班,就聞到一股噁心的、春風得意的味道。
維克托身為一個主治,居然跑到值班室裡,拿著勇利遺落的筆燈把玩。
雖然他身為總醫師也溜進來打混了。
「勇利今天輪休喔~」維克托愉快的對著克里斯笑。
「你們做了?」
「哎呀不愧是情聖克里斯,還是這麼敏感。」
「去。」同為風流才子,克里斯和維克托挺熟的,私下會交流把妹心得。認識了這麼多年,兩人又個性相近,克里斯自認是少數得以窺見私下的維克托的幾人之一。
「被你賺到了。」恭喜,以及好好珍惜。
維克托的回答,是用筆蓋戳了戳桌上的小豬。
*
有位老病人再度入院,距離上次出院才過沒幾天。入院後病情一直沒什麼好轉,甚至逐漸變差,進到病房時氣氛非常凝重。
勇利雖然沒說什麼,但私底下非常自責。
「你很沮喪?」維克托連說了幾個處置,只看到勇利懨懨的記下來,不禁問。
勇利本來還想逃避,勉強扯出笑容應付,但他看著維克托的眼神,決定承認。
「是,我覺得我該做的處置都做了,也很認真地關心他,我也自認比還是學生的時候處理更快了,我不懂為什麼病人狀況還會變差。」
「疾病已經發生了,我們的治療只能控制、症狀治療、延緩惡化,並不能使病人痊癒或是變好。感冒也是,一個病毒之後又會是下一種細菌,沒有治好這回事。」
維克托一邊說著一邊走進下個病房。
勇利還想說什麼,只能打住,轉換心情報告起病房的狀況。
「剛才那個是用來安慰病人的說法,還是你自己這麼認為。」離開病房之後,勇利問。
「是事實。」
未免也太悲觀。勇利覺得不能接受,醫師的使命就是要治癒病人,告訴病人的當然不能夠太樂觀,而要盡量理性,但如果連醫師都不抱持著希望,病人跟家屬該怎麼辦。
「不是悲觀,等你看的例子更多就會知道。」維克托用大絕年資壓得勇利無法反駁,一口氣噎在胸口。
「怎麼了嗎勇利?」披集敏感地發現好友的情緒,前陣子還甜蜜到飄粉紅泡泡,怎麼今天臉色這麼難看?
他不知道該怎麼說,聽到的當下他是滿生氣的,也氣自己沒辦法反駁。這算不算吵架他也不知道,他也是第一次跟戀人意見不合。
「我跟維克托今晚有約。」不管怎樣,兩人難得有共同的空閒,就算心情不好還是得赴約。
「那我一個人去吃大餐啦,路上小心。」雖然什麼都不知道,但還是相信他們兩人吧。
*
二十一
他們去的是醫院附近新開的商場。
醫院設立在近郊,隨著醫院地位的提升和交通改善,附近越來越熱鬧。很多年輕家長帶著孩子出門,臉上雖然帶著下班後的疲憊,表情卻很放鬆。
「我喜歡小孩子。」看著滿街尖叫亂跑的小惡魔,勇利突然說。
為什麼,維克托偏頭,無聲地問。在那之後他暫時還沒主動開口和勇利說話。
「不覺得他們有無限的希望嗎?自癒能力強,而且還正在成長期。」
說著,面前的小孩走著走著突然撲通一聲,整個面朝下摔在地上,他很快的自己爬了起來,臉上沾滿了泥土,呆呆的笑笑了,反而是父母一臉緊張。
給予越多的期待與愛,孩子就會成長的越好。
啊,原來勇利是這麽想的⋯⋯維克托轉頭,勇利正有些不安地看著他,戒慎恐懼的樣子讓他笑了。
「是我想錯了,如果連我們都不抱著希望⋯⋯」
勇利主動湊近,把未盡的話語堵在唇間。這個吻只是淺淺的湊近,摩娑了幾下就分開,他們額頭相抵,凝視著彼此的眼睛。
思想就這樣相通了。
*
勇利主要照顧的老奶奶往生了。
原本已經轉去復健科,沒想到又一次中風發作,不得不轉回急性病房。
老奶奶在病房裡病情反覆,狀況越來越差,雖然意識一片混沌,什麼問題都回答不了,但只要稍微清醒,一開口就是不停的向醫護人員道謝。
勇利還記得上次入院時和他聊天,聽他談起自己久未見面的兒孫。算了算他的年紀,他的兒孫可能都比他敘述的年齡要大上更多,孫子說不定都上大學了。但他除了看護和辦手續的兒媳之外,幾乎沒看過看過老奶奶的家人,無從判斷到底是太久沒見到家人,抑或是奶奶的失智情形更加嚴重。
他在第一次見面的兒子面前宣讀死亡。雖然進入臨床數年了,見過許多生離死別,他還是唸的十分死板,不敢面對家屬的視線,不敢去想像他們背後的情緒。
星期五晚上,維克托的房門傳來響聲,勇利歪斜地倚在牆上,手上還握著維克托給的鑰匙,面色潮紅,搖搖晃晃地倒向他。
愣著接住,得到飄著酒味的擁抱。維克托感覺背後的衣服被揪緊,襯衫一角逐漸濕潤。
「婆婆就這麼走了⋯⋯」
當下勇利知道還有工作要做,硬是壓下情緒,逼自己忙碌起來。雖然一安靜下來就會聽到全身細胞的哀鳴,他硬是額外增加了運動量,把自己累到能直接睡著。
終於在週末爆發。
維克托抱緊勇利,拍著他的背安撫。
他知道勇利醉酒的理由。每次找不到勇利的時候,他總是在病人身邊,陪伴獨身的老人。維克托也曾經被勇利照顧的老奶奶握著手不放,瘦小枯槁的手不斷地表達謝意。真虧他能夠好好忍到週末⋯⋯
「進門好嗎?」埋在頸間的腦袋動了動,配合地移動。
「婆婆那麼、可愛⋯⋯嗝、他的家人、都不陪他⋯⋯」倒在沙發上,聽著身上趴著的人斷斷續續地哭訴,維克托輕拍著拍背給他順氣,也被勾起了情緒。
鼻尖縈繞的是好聞的沐浴乳香,即使參雜了酒氣還是如此清爽。
「勇利⋯⋯」勇利,請聽我說。他也對著酒醉的勇利開始傾訴。身邊好多主治逐漸染上菸癮、酒癮,他好怕哪天他們或身邊的好友也沈迷下去。
做醫生的壓力很大,病人每天都會有新的狀況,手頭上背負著不只一個人的健康,被時間追著跑。
作為醫生的最知道這些毒物如何殘害自己的健康,可是為了維持工作中的狀態,他們只能靠著物質麻痺自己——現行的藥物都沒辦法做到抗憂鬱的同時讓腦袋清醒,他們只能在精神和身體之間選一個,否則只能離開職場。
懷裡的人呼吸平順,哭到睡著了。
睡吧,發洩過了,我們就能繼續面對殘酷的現實⋯⋯撥開勇利凌亂的瀏海,他在額頭印上一吻。
第二天醒來,勇利發現自己睡在維克托的大床上,抱著維克托,腦袋一片空白。他記得昨晚心情很差,喝了點酒,但怎麼會跑到維克托家、又怎麼都是裸的⋯⋯?
「勇利⋯⋯不多睡點嗎?」維克托迷糊地抱著勇利蹭了蹭,又打起呼嚕。
算了,反正不用值班,繼續睡。
*
勇利和一位實習醫生當班,年輕的女孩動作非常俐落,為他們爭取到許多休息時間。正準備關上值班室的門,維克托竄了進來。
「咦⋯⋯維克托。」
「我負責坐鎮。」
「那也不用到醫院來。」雖然值班表上寫著更高層級的負責人,但絕大多數的時間是不需要的。
「那我換個說法,我想你了。」
撇過頭,上揚的嘴角卻出賣了他。
兩個人擠在狹小的木板床上,維克托堅持攬著勇利躺下休息。
在熟悉的懷抱裡,勇利很快就睡著了。心理還沒完全調適過來,他的睡眠品質並不是太好,加上連日操勞,已經是非常疲憊。哪怕就在隔壁而已,勇利還是不太敢主動叨擾,只能自己反覆失眠。
維克托輕輕把勇利放下,摸出手機溜出值班室。
今晚就讓住院醫師好好休息吧。
*
之後,維克托邀請勇利過去跟他同居
勇利原本也正在考慮提出要求,因為過夜的頻率實在太高了。
「披集,我有事情想跟你商量⋯⋯」
「搬過去對面嗎,好啊。」
看著「前」室友一臉傻樣,披集很自然地開始解釋:
「維克托有跟我講過了,房租的事情你不用擔心,住院醫師的薪水比學生打工穩定多了,再不行的話跟你借就好。只是要拜託你一件事,在我值班的時候顧一下小朋友們。」披集一臉認真地指著背後喀拉喀拉作響的倉鼠籠堆。
「還有你搬家的時候記得找我幫忙,日薪兩千就好。」
「我回來了——」
「歡迎回來。」勇利從行李堆中抬頭,笑著迎接晚歸的戀人。維克托撲了上去,又親又抱。
醫學的路很艱難,只要有你陪在身邊,不求理解、只求支持,就能一直走下去。
——全文完——